蓝梅说:“俺在这住了这么多天,给大伯大娘添麻烦了。咱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大娘大伯救了俺的命,对俺像亲闺女一样,俺实实感激不尽。千言万语道不尽你们二老的恩典,俺在这里如鱼得水亲密无间,真是患难知人心,你二老是天下无与伦比的好心人。不是俺要去找久别的丈夫,你就是用鞭子抽俺也不走,实出无奈,请二老原谅。俺的心里很难受,此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不过请二老放心,今后只要俺还有一口气,必来探望你老人家,如能在南京安家,一定将大伯大娘接去共享天伦。”
蓝梅和大娘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说了一夜知心话,拂晓,大娘早早起来,将儿媳妇王秀剩下的衣服,挑了几件新鲜花色的给蓝梅包了一个包袱,将头一天摊的一大沓煎饼,连同刚煮的八个鸡蛋,剥去外皮的两棵大葱,又包了一个小包袱,蓝梅起来后觉得带着两个包袱不方便,大娘又重新将衣物、吃头包在一起,合成一个大包袱。再三嘱咐:“吃喽煎饼记得找水喝,别渴着了上火,生喽病在路上受罪。”
大伯陶出一沓纸币,欠意地说:“蓝梅,给,别嫌少,拿着,现在物价不稳,家家都有困难,借不出更多的钱,这还是四邻八家凑的。这钱估计不够全程的车费,你到济南买票时问问,能坐多远坐多远,剩下的路程你就慢慢地走吧。”
“这几千里地,咋个走法呀!”大娘愁肠百结。
大伯说:“孩子,俺给你打听好了,走到济南过黄河,找到火车站上火车,能坐到南京更好,坐不到南京,不管从哪儿下火车,顺着铁路走,别下道,千万记住,这条铁路直通南京。”
蓝梅不住地点头:“俺记下了!”
大伯仍不放心地交待:“要柔着劲走,千万不可心急,每日的路程别超过四五十里,太阳不出山别上路,太阳落山前早歇脚,再不要只顾拼命往前走,记住没有?”
蓝梅应着说:“俺记下了,有这一次的劫难教训,吃一堑长一智,大伯地嘱咐比金子还宝贵。”
“还有。”大伯生怕蓝梅再疏忽大意出事,再三叮咛:“记住,不管走到哪个村住宿,进村先打听谁家是军属,住在军属家保险。”
大娘接着嘱咐:“早晨上路风凉,想着穿好衣服,走热喽就坐下歇会儿,不要盲目脱衣裳,当心伤风。渴喽找户人家要口水喝,不要喝路边的脏水。买东西吃要看卖的食品干净不,不干净可别吃,小心闹肚子。”
蓝梅临上路前,聆听着大伯大娘掷地有声的叮咐,再也抑制不住感动的激情,扑在大娘怀里呜呜地哭得极其伤心。
张大伯将两手一拍,突然想到一件事,说:“蓝梅,你慢走,前些日子俺好似听说这村的张六六经常去济南拉脚。你等一会儿,待俺去问问,如果这一两天他去的话,你坐张六六的胶皮大车去,张六六是个热心肠的人,肯定无歹意。”
“哪敢情好。”大娘立刻催老伴去问:“你还不快去,站着干啥?俺等着,你快点回来。”
蓝梅满脸泪花露出喜悦的笑容,拉着大娘的胳膊回屋坐在炕上。
抽袋烟的工夫,张大伯乐滋儿滋儿地回来了,进院就喊:“好好,问准了,六六赶明起五更往济南去,蓝梅不走了,再和你大娘在家亲热一天。今格是聊村庙会,俺把这两只羊卖喽去。”
“拿着块油布,天阴得很沉,当心下雨。”大娘在屋里喊。
“没事,这时候的雨难下着呢,不像六月的天说下就下。”大伯牵着羊走了。
一只老母鸡下蛋了,神气活现地在窝口昂着头,红红着脸,咯咯嗒!咯咯嗒!叫了几声,飞落在院里,兴奋地叫个不停。大娘拧拧着小脚抓了把谷糠放在鸡食盆内,用刷锅水拌了拌,刚下过蛋的那只红花母鸡为显示自己是有功之臣,低头啄几口食,仰头咯嗒咯嗒叫几声。由于谷糠拌得太稠,红花母鸡猛啄几口,噎住了,高高昂起头,抻着长长的脖子,不住地摇晃,还打着响鼻儿。
蓝梅去鸡窝里帮着大娘拾鸡蛋,见鸡窝内还卧着一只红母鸡,说:“大娘,窝里还卧着一只鸡在下蛋,停会儿一起捡吧?”
大娘摆动着上身走到鸡窝跟前,将卧在窝里的红母鸡抓出来丢在地上,红母鸡挓着翅膀,咕咕地直叫,还想飞到窝里去。大娘用小脚踢了它一下说:“滚一边去。喂着三只母鸡,两只扎窝,西屋盆子里有一只在暖小鸡,俺给它放了六个鸡蛋,已暖了二十多天了,还不知能不能暖出小鸡。”
蓝梅好奇地跑到西屋去看,发现雪白的母鸡翅膀下一拱一拱的,伸手去扒母鸡的翅膀想看个明白,冷不防被母鸡啄了一嘴,在食指的根部被啄出一个白印。忙喊:“大娘,快来看,母鸡翅膀底下有动静。”
大娘咯噔咯噔地走来,扒开白母鸡的翅膀一看,三只毛茸茸黄棉花团儿似的小鸡依偎在母鸡的翅下,吱吱地叫唤着,十分可爱。蓝梅捧起一只小鸡喜欢地贴在脸上,大娘又扒开白母鸡的另一只翅膀,发现还有两个蛋壳裂开了口,说:“这两只也快出壳了,能暖出五只就沾,看来那只鸡蛋是血黄蛋。”
午后,乌云压眉,凉风嗖嗖,燕子钻天,桃树下散落着一层粉红色的花瓣,残花被风吹得满院飞舞。街门外的白杨树哗啦哗啦地摇摆着树头,一群麻雀已意识到天将下雨,纷纷飞入白杨树的叶下躲藏起来。
一滴雨点落在院里的捶布石上,不声不响地在光滑的青石板上留下指头肚大的阴色水花。蓝梅站在北屋门外,仰首观天,几滴细雨凉糁糁地落在他圆敦敦的苹果脸上,回屋对大娘说:“下雨啦!大伯怎么还不回来?没带着油布别淋着!”
“咱叫他带他不带,能怪谁?就是不听别人的话。”大娘埋怨老伴。
“现在的雨下不大,可挺细,更容易湿衣服。”蓝梅话音刚落,哗!院里响起阵雨声,很快地面上有了水洼,瓦口哗啦啦淌着细水溜。
估计下了不足一指雨,天就晃开了。雨刚停,老张落汤鸡似地回到家,脸上流着水珠。大娘急忙找出干衣裳叫老伴到里屋去换。
大伯换上干衣服出来又把老伴悄悄叫到里屋,老伴不解地问:“有啥事不能说,蓝梅也不是外人,到里屋干啥?”
大娘不情愿地跟着大伯走进里屋,嘁嘁喳喳地嘀咕了一阵子,都乐呵呵地出来。大伯先开口说:“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咱们能认识,说明咱们之间有情缘。你在俺家住了十来天,你不见生,俺也不见外,亲亲热热像一家人。你要走俺不能拦阻,你要圆你的心愿,俺从心底里祝福你。可是眼瞅着几千里的路程,靠两条腿走,别说你一个女人家,就是壮小伙子也难上加难。俺和你大娘一千个不放心,今格俺把两只羊卖了,钱给你拿着,和昨日给你倒借的钱加在一起,俺估摸着就够买到南京的火车票了。你别推辞,俺和你大娘商量妥了,拿着吧,穷家富路,早日赶到南京。叫你大娘给你放好,小心保管,别掉喽。”
蓝梅双手捧着老人家递过来的滚烫的纸包,好似捧着两位老人火红的心,颤抖着下颌,扑嗵!跪在大伯大娘脚下,发自五脏六腑的深处,声泪俱下地叫着:“爹!娘!你们是俺的再生父母!”
大娘将蓝梅扶起来,说:“孩子,别这样,咱们都是穷人,穷不帮穷谁帮穷?出门在外,没有钱寸步难行。到南京去不是三十里二十里,几千里地走到啥时候?这下好了,赶明你坐张六六的马车到济南,买张火车票,三两天就到南京了,别忘喽到南京给大娘来封信,以免俺牵挂着。”
蓝梅感恩载德的说:“俺就是磕一千个头,道一万声谢,也答不完二老的情,俺只能今后找到丈夫,告诉他永远记得大伯大娘的大恩大德,如有可能,一定把你们接到南京,侍候二老一生。”
夜刚过,张六六就在街门外喊:“大伯,准备好了没有?俺套车去了,一会儿把车赶在门口,早点出来等着!”
大伯在屋里回答:“听见了!六六,套车去吧,一会儿俺在门口等着。”
大娘说:“蓝梅,把钱放好了没有?别都装在兜里,当心被小偷掏走,外边放个另花钱就沾了。
蓝梅把所有的钱用一件内衣包住,放在包袱里几件衣服中间,将煎饼大葱围在四周,将包袱包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大娘说:“走到哪儿都要抱着包袱,可不能随便放,也别轻易交给别人。买票的时候先找个茅房进去,把钱取出来,问好,用多少取多少,听见没有?”
大伯补充说:“上喽火车这包袱也不要随便放,黑家别睡觉,要打个盹也抱着它。”
蓝梅像抱着自己的命一样死死抱着包袱,跟着大伯大娘来到街门外,还未站稳,就听西边丁零丁零的铃铛声。一辆胶车轱辘马车赶到眼前,驾辕的是一匹枣红色大马,膘肥体壮,昂着头,粗劲的四条腿像柱子一样竖在地上,刚打过的马掌嘎噔嘎噔落地有声。拉梢的是一头油亮的黑骡子,张六六举着马鞭将拉梢骡子的缰绳一拽,一声吆喝,驾辕的枣红马将屁股向后一坐,胶皮轱辘车停在门前。
蓝梅扶着车帮上去,坐在车中间说了声:“大伯、大娘回去吧,外边冷!”眼泪哗哗地淌下。
大伯扬扬手说:“孩子坐好,走吧!”话音明显地被泪水堵住。
大娘没说话,不住地点头,不住地掉泪。
张六六把马鞭一扬,大车出了村。大娘撩起大襟捂住脸,大伯默然地望着东方天上的启明星,不知他们站了多久。
日上三竿,蓝梅的情绪从伤感中恢复过来。张六六整天在外拉脚,受尽了路途中的寂寞,今日有蓝梅坐在车上,显得精神特别兴奋。他知道蓝梅还在为辞别张家大伯大娘心中不愉,故意逗着蓝梅说:“这位大嫂一路不语,莫非不高兴坐俺的马车?”
“大哥真逗?俺才多大,咋叫俺大嫂?”蓝梅噗哧笑出声来。
“哪叫你什么?”
“俺叫蓝梅,蓝天的蓝,梅花的梅,你就叫俺名子吧!”
“在外边跑腾,见人要先施礼,见了年轻女子叫大姐,大嫂,见上岁数的叫大伯大娘,见人不施礼多走几十里。”
“见了年轻小伙叫什么?”
“这你就更不习惯了,俺都叫二哥。”
“为什么叫二哥不叫大哥?”
“俺这一带出了个梁山好汉武二郎武松,所以叫二哥是尊称,武松的哥哥是武大郎,是个没本事的人,所以都不愿叫喊大哥。”
“哪俺刚才喊你大哥喊错了?”
“不知者不为过。”
“那俺就叫你张哥吧?”
“随便,俺无所谓。”
蓝梅与张六六说话时,注意到张六六身材短粗,站在地上与驾辕的枣红马一般高,四方大脸,嘴特别大,高高的鼻梁,说话声音和青蛙叫差不多,特别宏亮,脯音很重。
张六六手扶着马车前辕,紧走几步,蹦了两下才窜坐在前辕上,啪!将带红缨的马鞭在空中抡个圈,鞭梢打在拉梢的黑骡子的屁股蛋子上,冒起一股白烟,黑骡子加快了脚步。
张六六问蓝梅“俺村张家老俩口待你好不好?”
“这不用问。”蓝梅说:“哪能用一个好字就能表达出他二老的恩情呢?”
“这俩口是俺村有名的慈善人,你真有福,叫你碰上啦,以后可别忘了他们!”
“俺生活安顿下来以后,把他们接过去一起生活。”蓝梅的心中酸楚楚的。
“别太伤心,俺给你讲个笑话吧,听说过怕老婆顶灯吗?”张六六想引逗蓝梅高兴。
“不听不听,老俗套。”蓝梅摇着头说:“你们男人光知道讲这种故事,哪有那么怕老婆的?”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