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便绝口不提要去医院的事了。
死了5次,才撒手人寰(2)
一只饭碗齐巧摔成两片,杜月笙身旁的地板上饭粒狼藉。
仿佛骤然之间响起了巨雷,一客厅的人脸色陡变,偌大客厅寂静如死。
然后又有此起彼落地宽慰、支吾和敷衍之声:
“快点再添一碗来!”
“赶紧扫开!”
“不要紧,碎碎平安!”
佣人迅速地再添上饭,扫掉地面的碎碗和饭粒。在杜公馆吃中饭,原是众口交誉的一份无上享受,杜公馆的厨师小鸭子烧得一手上佳的家乡口味,名肴美酒,源源而来。主人好客,天下闻名,在座又都是知己、好友,上天下地,插诨打科。健谈客的聊天题材,无所不包,无奇不有,到杜公馆吃这一顿饭,每每使人乐而忘返,遍体舒泰。然而,8月2日杜公馆的这一顿午餐,却是人人心情沉重,食不甘味,连最能“打棚”的朋友也想不出一句话来排解。
只有杜月笙一面捧着满满的一碗饭,一面在跟陆京士慢慢而谈:
“今年上半年毛病发作得少,我还以为病况好转了哩。那里想到这个月初以来,两只脚忽然麻痹,简直下不了地,更苦的是不分白天夜里都睡不着觉,气喘病又是越来越厉害,病到这个地步,我就晓得自己一定是不行了。因为我有不少的事体要嘱托你,所以又是写信又是电报的催你来。并不是我无缘无故害你着急,实在是怕迟了两天就见不到面,京士,你今天来了我好开心,原以为我这个病还有得救呢。”
陆京士心乱如麻,挖空心思想出几句话安慰杜月笙:
“先生气喘的毛病由来已久了,只要静养几天,自然会好。”
“不,”杜月笙凄然地摇着头说,“这一次我是爬不起来喽。8月1日你不来呢,那就是我寿数已尽,无法挽救。那里想到8月1日那天突然之间起了台风,飞机不能开,把你硬留在台北,这件事对我来说就是一项凶兆,再加上刚才我打碎了饭碗,岂不是凶上加凶了吗?我认为这不是迷信,而是天老爷在告诉我,我再也爬不起来了。”
陆京士只好强颜作笑地答道:
“先生还说不是迷信呢,8月本来就是台风季节,打破饭碗那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杜月笙付之一笑,不说了。从这一天开始,陆京士尽夜侍疾,衣不解带,这倒不是杜月笙非要陆京士亲侍汤药不可,而且陆京士心知师生相处的时间已很短暂,他由于20多年的知遇之恩,一刻也不忍轻离。另外,杜月笙随时都有机密大事和他相商,往往一觉睡醒,睁开眼睛便喊:
“京士!”
假使陆京士不在,杜月笙便会觉得恍然若有所失,必等陆京士闻讯赶来,他的神色才怡然轻松下来。近代中国,论个人交游,杜月笙上自名公巨卿,下至贩夫走卒,他的一本交游录即使只开名单恐怕也得写上厚厚的一本,论其广阔及为数之多,当代可以说没有第二人,然而当他病入膏盲,朝不保夕之际,他竟仿佛只有一个陆京士。陆京士口口声声强调这是缘分,其实在杜月笙的心中,还是可能有着“相交遍天下,知己能几人”之感的。
自8月2日到8月16日,杜月笙一直不曾离开过病榻,2日中午吃过了那餐打碎饭碗大不吉利的午餐,杜月笙被人搀回他的轮椅,徐徐地推向他的房间,再把他扶到床上,宽衣睡好。从这个时候起始,杜月笙给他的家人、亲友一个印象,仿佛前两日他焦急的在等陆京士来,一旦陆京士来到,他便心满意足,了无憾恨,他只有睡在床上等死的这一件事了。
焚膏继咎,随侍在侧,对杜月笙尽最后一份心意,这个差使是很难当的,因为在步向人生最后旅程的杜月笙,不但喘疾时发,而且体力衰竭,神志涣散,于是他的饮食睡眠一概逸出常轨。他一天只能睡很少的觉,尤其那短暂到显然不够充分的睡眠,还要分作几次去睡,最令人伤脑筋的是谁也无法测知他睡着了还是仅在瞑目养神,往往眼看着他已睡得很熟,正想蹑手蹑足地走出去,办一点私事或透一口空气,杜月笙偏又适时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喊:
“京士!”
“妈咪!”
或者是:“娘娘!”
于是,不论是陆京士,孟小冬或者姚玉兰,全部停止脚步,走回他的跟前探问:
“有什么事吗?”
然而杜月笙的回答,又多一半是缓缓地摇头。
其实这仅只是他对人世间最后的一点依恋,他对于他所心爱的人能多谈一句便多谈一句,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
像这种霍然而醒,脱口而呼,杜月笙喊的次数最多者的是孟小冬与陆京士,所以孟小冬,陆京士像被一根无形但却有力的绳索拴牢在杜月笙病榻之前,陆京士是摆脱一切公私事务专程侍疾而来,孟小冬则对杜月笙一往情深,此时此境她恨不得以身相殉。这两位杜月笙一刻也不能离的人,谁不愿意分分秒秒的始终守候在杜月笙身畔?然而,孟小冬与陆京士都有苦衷,孟小冬的身体本来不好,她一入杜门只有“亲侍汤药”的份,弱质红颜于是人比黄花瘦,再加上明知杜月笙油尽灯枯,终将不起,巨大的悲哀把她压得椎心刺骨,眠食俱废,若不是杜月笙需要她,她早已不支病倒,她那副勉力振作,强打精神的模样,神情憔悴,人见人怜,因此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劝她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倘若她再一病,那便将给杜月笙带来多大的打击?曾经执菊坛牛耳、为万人迷的冬皇,却总是摇头苦笑,轻柔地说道:“我不要紧。”
死了5次,才撒手人寰(6)死了5次,
但是,从第二天下午开始,杜月笙便陷于昏迷状态,偶然翕动一下嘴唇,即使把耳朵贴上去,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8月13日凌晨3时半,医生又发现他脉搏全无,呼吸停止,于是由梁宝鉴和吴必彰打针急救。这时,杜月笙的许多好友,多一半都在坚尼地杜公馆守候,等着送他的终,一部分人连续熬夜,精神不济,已回家休息,但当他们得着消息,又快马加鞭地赶了来,好友到齐,梁宝鉴、吴必彰的急救针偏又生了效,杜月笙第二次悠悠醒转,再次还魂。
8月14日,凌晨2点40分,医生做最后一次的挽救,决定替杜月笙输血250CC,这250CC血输了1个钟头又40分钟,3点3刻,天还没有亮,杜月笙第3次死去活来,不过这一回他既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了,他口去失声,两眼微合,只从嘴巴张一个洞,眼睛眯一道线,偶或在喉咙口咯咯作响,所有亲友都已明白,杜月笙是距离死亡只有一步。6时1刻,突然又在昏迷之中晕厥,脉搏呼吸第4次全部停止。亲友们大叫:“不好了!”梁宝鉴立命护士注射强心针,杜月笙的第4次进入死亡状态,8分钟后又被硬拖回来。
没有人认为杜月笙度得过8月14日这一天,偏有奇迹出现,当陆京士等人正在分头打电话请人准备为“老夫子”办后事时,忽有一位远客来到,这就是时任行政顾问、由台北专程赶来送终的吕光。
吕光行色匆匆,抵达杜公馆后,直趋病榻前,他看了杜月笙的情况,不禁惨然,但是他心中焦急,于是,他不管杜月笙听不听得到,凑近杜月笙的耳朵,高声地告诉他说:
“洪兰公明天到香港来,总统叫他当面向杜先生致眷念慰问之意,本来我们约好今天同机来香港的,但是因为洪兰公临时赶不及,他要我转告杜先生,明天中午一定赶到香港。还有维善,他也搭明天的飞机。”
一声声,一遍遍,垂死中的杜月笙竟似听见了,众人惊喜交集地看见,他的眼睛睁大些时,嘴唇嗡动,杜月笙正在微微颔首。
所有的医生都认为这是难以置信的事,自8月14日下午至15日中午,杜月笙不需任何药物,仅只是吕光带来的一句话,“总统命洪兰友面致眷念慰问之忱”,带给杜月笙无限的鼓舞与感奋,他又活下去了。其间,只不过在14日夜晚和15日清晨各通了一次大小便,杜月笙还忍住了痛楚,他不曾呻吟,身体也不起颤动,仿佛肉体上的痛痒和他完全无关。
杜门亲友围着吕光问长问短,吕光说了些台湾亲友对于杜月笙病笃的关怀,还有好些朋友即将分批赶来,和他自己一样,想跟杜月笙见上最后一面。吕光又说:他是接到钱新之的电报,才放弃一切事务搭机来港,钱新之曾在电报中关照,以杜月笙和吕光的缘分,他应该赶来送杜月笙的终。
8月16日下午2点15分,在台湾求学住在陆京士家中的杜维善得了陆京士的急电,由陆京士夫人陪同,先一步自台湾飞到香港,他走进大门时即已泣不成声,于是由陆京士趋前加以抚慰,嘱他不要在病人眼前落泪。然后便由陆太太陪他到杜月笙的床前,由于杜维善喉梗咽塞,只好由陆京士一声声地喊:
“先生!先生!维善来了!”
于是,杜月笙勉力地睁开了眼睛,他眼珠迟滞地望了杜维善和陆太太一眼,便乏力地合上,他残存的精力恍如一线游丝了。
一刻钟后,下午2点30分,时任国民大会秘书长的洪兰友抵达坚尼地杜公馆,当即引起一阵欢呼,洪兰友面容肃穆,神情哀戚,他快步走进杜月笙的房间,一眼看见了躺在床上呼吸屏止的杜月笙,怔了一怔,以为他已来迟了一步。但是,围绕在杜月笙四周的亲友,还在急切地大呼小叫:
“先生!先生!洪兰友来了!”
洪兰友看到杜月笙似乎还有点知觉,他为达成使命,连忙高声地在他耳边喊:
“杜先生,总统对你的病十分关怀,希望你安心静养,早日康复。目前台湾一切有进步,国家前途一片光明,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这时,洪兰友只想杜月笙能在易箦之际,听得见他这几句话,在他一生艰辛奋斗的最后历程得一份慰藉,斯愿已足。谁知,杜月笙是在凝聚他每一分精力,等候着洪兰友的来,因此,他不但听清楚了洪兰友所说的每一句话,而且,他竟奋目迅张,睁开了一闭三日的眼睛,甚至,他伸出了自己那只颤抖不已的手,非常吃力地伸向洪兰友,和他紧紧地交握,与此同时,他清晰明白地说出了他在世最后的一句话:
“好,好,大家有希望!”。
洪兰友的两行热泪,不可遏忍地抛落下来。
最后一个“望”字说完,杜月笙那只手松弛,垂落,眼睛又合,嘴唇紧闭,但是他仍在竭力挣礼,还想多说一两句,然而,气逆舌僵,他已语不成声了。
洪兰友忙再上前一步,大声地说:
“杜先生的心事,我都明白,杜先生所没有说出来的此间友好可以转告我,我回台北以后,一定代为上达。”
这时,口眼紧闭的杜月笙,又艰难万分地点点头,两颗眼泪,逸出眼眶之外。
站在一旁,注视这一幕的钱新之情不自禁地一声长叹,热泪泉涌,他喃喃地说:
“大家有希望,大家有希望,天啊!就是他没有希望了啊!”
“什么就他没有了希望呀?”这时人群中的孟小冬突然发疯似地冲着他们大喊起来:
“他不这么死心塌地跟着老蒋,会没希望吗?!”
众人大惊失色,有人慌忙要捂住她的口,但是,从她口里还是迸出了:“黄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