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并不是安氏,而是陈瑞的第七房新宠契兰,想是起来的匆忙,浅色的斗篷半搭在身上,露出修长白皙的腿,腿上还有一片嫣红,好似被人咬过的痕迹,红得透出血丝来。
契兰见了香墨也并不行礼,只高高地仰着头,尤其说“夫人“两字时冷冷一笑,极为轻佻,含着钩子的眼波斜斜流转,扫向安氏,眉尖上是一段妩媚的挑衅。
安氏脸色一变,但她自有矜持,只垂眸不语。
香墨已经顾不上她们,焦急的眼四下找寻,然而并未看见自己要找的人。
众人见香墨这样的神色,都不敢言声,最后还是安氏缓缓开口:“他已经歇下了……”
话未说完,就被故意与安氏作对的契兰截断:“老爷就在里间呢,要找你就自己进去吧!”
蓝青此时此刻已经明白了香墨要见谁,慌忙不安的攥住了她的手,冬日冰寒的雪让香墨感觉手心湿湿的,分不清是雪还是汗。而她只有微微笑了一下,安抚似的,随即就跟随着前面引路的契兰匆匆走开。
到了西厢里间的房门口,契兰随意往里一指,不再多言径自走开了。
香墨只能自己一人推了门进去,室内的灯早就都熄了,只余了半段红烛,昏昏朦朦,剩烛残香,淡淡的绯红中掺着一点点青灰,映在人的眸子里。
香墨偶一疏神时,那人已站在了面前。随手披上的白绸敞衫,披撒的头发鸦翅一般的黑眉和寒星似的眼睛。
是陈瑞。
香墨措及不妨,于是就只能那样无声地望着,明亮的眼更胜黑暗中燃烧的烛焰,已把夜色焚灭不复。
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说起,香墨就缓缓坐在椅上,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侧倚着靠背,看着雕花窗外,不说话了。
陈瑞却不耐烦打哑语,坐在香墨对面径直开口道:“深更半夜,我想你当然不是来给我送行,更不可能是来随我出京的。”
左手旁的桌上有温在暖炉上的紫砂茶壶,因陈瑞不喜绿茶,所以不出所料的正是今年的雨后金丝红茶。
明前雨后的茶芽过于细嫩,便不耐久泡,叶底红匀的幼叶已全数舒展,叶边的金丝早已脱落了下来,浮在乌润的茶汤上。香墨端起茶碗细细的喝着,喝完一口,只得苦涩的茶香,正要再品,却看见一滴的水,落在茶盏之中,微不可闻的一声,然后是层层的涟漪,泛起在水面,缓缓地推开去。
她下意识的举手摸上面颊,只余下了一行湿漉。
半晌,才开口道:“我是来求你的。”
陈瑞一愣,细细的看着香墨,道:“求我?”
“是的,我求你。”
灯下的香墨被淡色丝锦绣着白色山茶花的斗篷罩住了身形,只能看见她桃红的裙子很长,让别人看不见她的脚。发髻似挽的仓促并不十分整齐,单单的斜插了一只黄金花钗,花蕊衔着细细一绺流苏倾泻在她的耳边。陈国的朱门贵妇,比如安氏,都从幼年起精心练就了即便是满头的步摇,缀满了流苏也似无波的水,波澜不惊。而香墨的出身毕竟不好,所以发上金簪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颤颤的摇曳,但始终无法打到她的脸上。
陈瑞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浅薄的笑容,缓缓地仿佛有些怅然的说道:“这是你第二次求我。”
香墨不想陈瑞如此说,心猛然一抽,仿佛有一只极美的手攥住,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扣进了血肉里,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而面上还是得盈盈笑着,可是眼底里却掠过一丝哀凉:“明明不过七八年的光景,却像过了一辈子。那时,我第一次求你……我想保住自己的孩子,我想生下那个孩子。”
今日的陈瑞已过不惑,除却一女,再无所出。当年的她总还点着一点蓬勃的朝气,懵懵懂懂知道腹中多了一个小人时,虽然还未待见全貌,她已经觉出了一些欢欣的滋味。谨言慎行,昼夜提心,做着所有即将为人母者所应该做的一切。她时时刻刻都要告诫自己,哪怕以前不当心,此时此刻必要事事需防,人人皆戒。然而,那时陈瑞出征,不能也不肯护她,她一个人在妻妾群里……
眼睛看着香墨,陈瑞面色一凝,但随即微微一晒:“你想生下那个孩子,不过是为了送给你妹妹。”
“所以你不肯保全我?所以我活该今生今世都有不了孩子……”
香墨的一侧是红烛斑斑驳驳的光,另一侧是连天连地的雪色,两种截然不同的光影,将她夹在其间,她的影就愈见单薄。而香墨微微转过头,意识出现一种迷离,她的眼睛看不清楚窗外的连天飞雪,却能看到细密的黄沙,漠北的风总是扑天漫地,卷着天上的乌云,卷着地上的黄沙,哪怕是糊了几层的纱帘,总还是会渗进屋内,涩涩磷磷。
香墨不觉攥紧了颈上系的丝绦。
孩子掉的很简单,一点麝香,浓重的似红还紫的黏稠,混着黑色。她想,她应该知道那是什么。
她那时竟不恨不怨,只想,这世上的人和事,总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谁也不例外。她亲自为燕脂备下麝香。而今,竟也被人下了麝香,所以谁也没什么好怨恨的。
香墨凝神看去时,陈瑞坐在她的对面,十年前也是在这所贤良祠,那时正是红枫盛绽,她缓缓走上青石的台阶,她微笑着,迎向这个人。
而今一株的烛火照在他的面容上,削厉冷凝而波澜不起,像她初见以及十年中无数个日子所见的一样。
可是,人的心毕竟会变,如今她才发现,自己是恨着的。亦或者,早就怨恨,如今方知。
陈瑞的面色不露痕迹的一僵,几不可闻的哼的一声:“我一直很奇怪,不论当初还是如今,为什么你为了你的妹妹肯做那么多?”
香墨抬起头来,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好一刻,才沙哑道:“也许你不知道,我娘亲本是书香世家,家道中落才嫁了我父亲。她是在我六岁上辛苦操劳积郁成疾病死的,临死前她拉着燕脂和我的手说:‘你们是我的血中骨,你们是彼此的骨中血。无论失去了什么,到了怎样难堪的境地,都要记得,这世间你们还有彼此。’……陈瑞,你自幼父母早夭,并无兄弟姊妹,而你心中功名霸业早已填满,如今已经是功成名就,不出所料的话,想必也会是流芳千古的一代名将。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肯毫无条件的爱你,护你,没有任何条件……不为身体美色,不为高官爵位,只是因为你是你,你遇到过吗?”
再好的烛毕竟也有那么一点点烟火,伴着天青瓷香炉里的残烟,层层叠叠的的缭绕,最后和黯淡的夜色一起铺陈开来。
他们在这雾得了两端,跨不过。
香墨的眼直直看着陈瑞,突然一笑,没有妩媚嫣然,有的只是几分悲哀和怜悯。
“你没有,即便是你满心崇敬的恩师,也不是,对吗?可是我遇到了……燕脂……她为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而我……而我的处境只要能再好上一点点,最起码那个孩子要是能生下来的话,我就不会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我就有了用处,那样全心全意为我的妹妹就不会被他们害死,他们最起码会顾忌着我,不会那么早害死我的妹妹!”
说完,香墨垂下眼,乌黑浓密长睫在脸上投下绒绒的影,可那眼泪还是流了出来,大滴大底,慢慢渗进将她紧紧包裹住的斗篷上,再无踪迹。
陈瑞陡的起身,削瘦似剑的身躯割裂了天端银河一般的燎雾,大步来至香墨面前。他缓缓伸出手去,揽住了她的肩,清清楚楚地问道:“你究竟来求我干什么?!”
陈瑞的手并不如何用力,可香墨觉得那手已经抓住了她的骨,而他的眼有着慑魂的凌厉,特有的锋利,碰在眼中摄人心魄的寒意。
香墨泪已经止了,可是隔着点点的泪光,此时却只想笑,终究无法笑出。
他们本是夫妻,他们同床共枕,他们肌肤相亲,他们彼此却不知道对方隐秘的心事。
隔着云母屏风,隔着镂花窗,守夜人在敲着竹梆,更声漏断。
“我求你,带蓝青走。”
陈瑞缓缓收手,倒似有些不可置信的笑了出来:“带他走?”
陈瑞一瞬不瞬的盯着香墨,而香墨没有直面看着他,靠着木椅的靠垫上,触时竟有微微凉意,方知背心冷汗已浸湿了衣裳,侧着脸重又看着窗外,手指似有似无在扶手上一敲一敲的,极轻的节奏,跟她的声音一样。
“只有你能把他带出东都,只要到了西北就是你的天下,到时你送他出陈国……”
陈瑞的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些,眼几乎眯成一线,仍旧掩不住眼底四射的精光:“你为什么这么心急火燎的送他出陈国?还特地深夜赶来求我?”
香墨依旧没有看陈瑞,暗下里心狂跳如奔,过了半晌她无声的喘了一口气,才开口说:“我喜欢他,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男人,也因为这样,他不能留在东都。”
“香墨,别当我是傻子。”陈瑞冷冷一笑,凝着精光的眼瞬息转动,倒是笑了:“想要我帮你,就说出一个能让我帮的理由。”
说罢转身不再理会香墨,找出皂角巾束起了散乱的发,由拿起一件外袍信手披上,然后方重在香墨对面坐定,拿起金丝红茶,斜斜一挑眼角,呷了一口。
香墨就静静看着。
室内的天青瓷香炉里残香,如同附骨之蛆,馥郁的浸淫在呼吸之中,几欲窒息。
香墨垂下的睫毛,眼睫的尾翼在她的脸颊上涂了一层影,泪再一次潸然而下。而她就看着,看着那些无色的液体在衣衫上缓慢晕散,像一只枯萎的手,茫茫然,仓惶辗转,却一生抓不到梦境里那点温存。
“你欠我的,陈瑞。这本是你欠我的。不,我佟香墨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陈王府飨客的奴婢,贱人中的贱人……你堂堂定安将军怎么会欠我的?”
话说到后来,香墨慢抬起头来:“你欠的是那个已经成了型的男胎,生生自我骨肉中分离的你的骨血。如果出生,今年已经七岁的你的儿子。”
她的声音放得十分轻缓,语调中甚至没有一点起伏,淡的轻描淡写的说着,仿佛这是一件很平常不过的事情。却仿佛已经有了缺口的钝刀子,一分一分挥向陈瑞,想要割开他的血肉。
一时间室内压抑的安静,好似在滔天巨浪来之前的静谧、。
窗上精工镂雕的喜鹊花枝,又称为“喜鹊登梅”。窗外雪光似越来越胜,那蔓蔓梅花的影落在香墨的面上上,仿若一枝靥钿,细细描成。
蓦然,眼前暗了下来,她转眼看去,就见陈瑞已站在她的身前。灯光雪光俱在他的身后,本身就比常人深邃的眼此时更是让人看不清底。
桌上一盏极大的纱灯,残烛兀地爆出灯花,转瞬开了又灭,透过层层的纱绡,明暗渲成。陈瑞霍然挥手,宝蓝袍袖将纱灯打落在地,凝着斑斑红蜡的烛滚在香墨了的脚前。
她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人用熟悉的声音与她讲:“我答应你。”
陈瑞的脸隐在晦暗不明之中,看不出有任何表情。他看身前的香墨有些朦胧,却也抑制自己,不再走近,只略沙哑着嗓子说:“但是,条件必须是告诉我为什么,不然带着那个戏子立刻滚!”
香墨无意识一直攥在襟口丝绦的手,此时方虚弱的垂下,张了张嘴,仿佛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不是戏子。先帝爷曾追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