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将手炉子接在手里,掀开盖子,加上一个龙涎香饼,仔细盖好了,塞进了香墨手中。
香墨坐在榻上,两手儿握着手炉,望着封荣。
亮如白昼的烛,将她的瞳燃得异常明亮,但也只是一瞬间,便消失了。
钦勤殿的窗外,杜子溪已经站了半晌,她自康慈宫一直被李太后难为到现在方才得空出来。预备到此与封荣商量皇长子的丧葬,可还未进宫门,就听见里面的动静。
廊下因连续几日的抽绵扯絮,地上的落雪已有三四寸厚。钦勤殿总管德保、以及大批的内侍、宫婢,由内殿到殿外,鸦雀无声的站着,连廊上的鹦鹉,也缩着脖子不作一声。
杜子溪一件红狐的站在窗下,仿佛是楞住了。
丽女官察言观色,料透她的心事,便提醒说:“娘娘,进去吗?”
杜子溪这才惊醒过来,淡淡一笑,语调却黯然:“不了,我们走吧。”
转身往外走时,丽女官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到底是下三滥出身,形如泼妇,语字肮脏。”
虽声音甚低,但尖厉刺耳。杜子溪不由得皱了皱眉,静默片刻,道:“我倒是很羡慕她。”
下了石阶上辇前,杜子溪咳嗽一声,缓缓道:“我好像有点小瞧了小四,你去看看她,事情做了但别留下什么麻烦,一定要处理的干净些。”
本弯身搀扶她的丽女官一惊,抬头但见杜子溪仪态端恬,唯一双幽深的眼,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目光刺透了她,阴沉难测。
丽女官忙又垂下头,恭谨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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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燕的军队到了十二月,已不似初时进攻的凶猛,好似一只猛虎,在闪腾挪时耗尽了太多气力,只余下了星星点点的不痛不痒的攻势。
这期间,封旭一直悄无声息的跟随在陈瑞身侧,像孩子般如饥似渴的吸收着一切可以吸收的。
无情战火中无数的鲜血堆积在脚下,陈瑞永远站在最高处,仿佛沙漠里的帝皇。
慢慢的封旭明白,穆燕好比陈瑞抓在手中手中的一只鸟,细细捋头了每一根羽毛,看清了每根羽毛上的花纹,生命只在手指翻覆间,生死就定。
大漠夜间的第一场冬雪降下来了,不是很大,稀稀疏疏的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窸窸窣窣地声音。每家包括兵士,都拿出了瓦缸,放在了露天下。大漠里,每一分水源都是弥足珍贵,细小的几乎分辨不出的雪花一点一点积攒在水缸里。
漠北的夜,仿佛伸手就可摘下的星光洒落下来,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刚刚经过的战火的血腥气,如无形无影的红雾,压在细细如雨丝的雪间。这样的雪,熬不过日出便消失无形,封旭碧蓝的眼在星夜里眨动着,便恍然看见了东都漫天漫地的鹅毛飞雪。
这样的冬日,东都笙歌夜舞,而穆燕却已饿得发疯。陈国的土地上,又有多少在不知道的角落里忍饥挨饿的人?这些人,在未来的岁月里会怎样呢?
战火中的肯斯城雪夜里唯一热闹的是酒肆,连一束君严厉的陈瑞,也不会限制在这些军士以命搏杀之后的狂饮寻欢。
常年驻守肯斯城的军士,十五六岁就被征兵了过来,如今已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大多就在这里成了婚,娶的也多都是被俘的穆燕女子。这些穆燕女子大多家破人亡,无可依靠,单纯仅仅需要食可果腹,也没有什么国恨家仇的概念。久经沙场的兵士们也喜欢她们这些性情爽快的女子……有时看到这样夫妻,封旭就忍不住想,这就是战争,奇怪战争。人命脆弱的像大漠十二月的雪,常常挨不到天明,就会消融;又仿佛积攒在瓦缸里的水,一滴滴下去干涸的土地,就会渐渐变得繁盛。
风愈来愈大,蓝手中的灯笼都被熄灭了。封旭他不由缩起了身体,裹紧了自己的披风。
肯斯城西北面的城楼,简单丈大青石,和着灰堆砌而成,每每看着这城楼,封旭总忍不住的去想,很久之前陈瑞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是怎样决定建筑这样一座城池,青砖又是怎样一边在和穆燕拼杀,一边搅拌着人血砌成……换做是自己,大约怎样也不可能有那样的深谋远虑吧……
也许是喝了太多的酒,没有睡意,封旭突然想上城楼看看。看看雪下的沙漠,到底是什么样子。
独自走上城楼,眼下的沙漠静悄悄的融化在了一片暗白中。高处丘陵上的沙漠,漫天的雪遮不住辽阔的满地赤黄。
脚下的靴子踩着薄如宣纸的雪,继续往前,寂静无人里只有敲着腿上的剑鞘和脚步声响,但还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城楼转角处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仿佛是许多人的呼吸,又好象杂乱的风声。
封旭全身都在雪中一颤,这才发觉,今日的城楼上竟然没有一个兵士驻守……
他—手放到腰侧的剑柄上。
静静的转角处的人也察觉他的到来,却不动。
不出意料的话,除了穆燕人已不做他想。不过穆燕人什么时候可以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肯斯城?!
“是谁?站出来。”
明明很大的一声,但吞没在风雪里,就变成了微乎的一点。
十数个的人影动了动,却并不惊慌,仿佛是稳操胜劵似的安静。
封旭的手已经压开了剑鞘的绷簧,仓啷一声;闪烁着光芒,剑极快的出鞘。
但也很快有人站了出来,一步一步的走近,似乎根本不把剑光放在心上。
夜色愈来愈浓,封旭看不清什么,但仅凭着那人熟悉的步伐,封旭就惊呼出声:“陈瑞?!”
随之见到的就是那张极其熟悉的阴沉的面孔,封旭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的陈瑞,神色陌生的可怕。
手中的剑缓缓垂下,在剑柄上的手仍是紧握了。
陈瑞似什么都没看见,猛地抓住封旭往墙侧一代,摆了摆手,对着身后人说:“你们走吧!”
青石的墙壁上沾了雪,贴在身上让封旭不禁一个冷颤。转角处走出十余个人,或者更多。黑色的斗蓬遮蔽了全身,封旭什么都看不到。
本来无法确认的身份,但是随着狂风翻飞起斗篷的一角,封旭就看见了他们或碧蓝或艳紫的袍角——这样鲜艳的颜色,陈国只有皇室的男子才能穿戴,可在穆燕则是司空见惯的。
封旭忍不住一抖,陈瑞抓住他手臂的手,就不由紧了紧。盯住他的眼,则更加阴冷。封旭忍不住的惶然瑟缩,好像一只虫蚁,被钉死在墙面面,不敢对视陈瑞投落的眼。听着那些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雪夜里,垂下的一双碧蓝仿佛盈着水波的眼中,不自觉的就浸出了一种茫然。
不由得想起,几个月前站在这个城楼上的陈瑞,挺直背脊,高举手中的剑,长长的火红的剑穗在阵前醒目地狂舞着。
“为了你们后面的妻儿,父母,陈国!我们今天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他们而流!我们不能让穆燕人前进一步,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最后一句猛地高扬,仿佛能穿透站在最后一排士兵的双耳,带着至强的蛊惑将某种情绪升到了最高,那是陈瑞在大战开始前的序曲。
万军开始欢呼!
每个人皆是双目赤红,带着不惜一死的坚定杀气。
回过神时,陈瑞已经放开封旭,转身离去。
封旭张了张口,吐出的却只有稀白的雾气,散在风雪里。
之后的很多天,封旭和陈瑞皆一如往常,迎战、处理战时依旧繁杂的公务。没有人去提起那个雪夜,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一夜也是如常,偌大的厅内,烛火如昼。战时总是物物吃紧,连灯油都只能淘来劣等的。此时灯油的气味混合着黑烟,不多时素纱的灯罩就呈现出一片不祥的浑浊颜色。
封旭站在陈瑞身后出神时,底下的人呈报道:“将军,孔大人说有京城密件,要亲自呈给将军。”
陈瑞正漫不经心地把玩袖口的纹绣花边,闻言挑了下眉,眼在烛光下冰冷讥诮:“那就叫孔俊先来。”
来人跪着身子开始颤抖,连话都吞吞吐吐:“他……孔大人说,前方战况吃紧,不好来打扰将军。”
陈瑞轻轻一哂:“贪生怕死的鼠辈。”
忽然把目光一侧,端详了一下隐在灯影的封旭,方道:“那么,你去趟地隘关,看看有什么东西。”
空荡寂静的大厅,将他的声音带出一种莫名寒气,好像外面沙漠夜晚的天气,压得封旭缓缓垂下眼,应道:“是。”
抵达地隘关时,却得知孔俊先已有急事先走了,转托了李佐呈上一个火漆密封的信函。
不是说必须亲呈给陈瑞吗?
这么纳闷着,封旭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恰巧李佐要往肯斯城押运粮草,就还是带着信函,随着匆匆上路。
出城四十里后,是大漠里最常见到风化的岩石,被风沙打磨得千疮百孔,好似暮年老妇的面容。而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条已经走熟的路上,会被骤然被伏击。
最先触到埋伏的是先行的是马。长绳的一头系在弩箭扳扣上,另一头牵到远方,绳子几乎是埋在枯草砂石中了。先行的马蹄触到长绳上,牵动扳机,弩顿时如暴雨,射了过来。
紧随出现的人分为两组,一组单膝而跪射击,第二组站在他们身后,托平弩身而射。
前后两股蓄劲力发的峥嵘箭流中,李佐慌忙扯着封旭躲在粮车下,看着不停落下来的乌漆弩箭,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是穆燕人?!他们什么时候越过了肯斯城?!”
封旭这才看见从沙地里蓦然冒出来人马,俱都穿着穆燕艳丽长袍。这时李佐又开口道:“先生,只能靠你了?”
如果不是身边的人与马,仿佛变成了刺猬似的一个一个倒下,那些迸溅而出的血喷洒了一地,渐渐形成了一个极大的血的湖泊的话,面虽这样的问话,他一定会失笑出声。
“参将大人说笑了,在下从未涉及过战场,这里您才是指挥,即便是我也要听命于您!”然而此时此刻,封旭只能咬着牙,尖利地用战抖的咽喉喊道:“我还要仰仗着参将大人保住性命呢!”
可一边的李佐仿佛踩到了什么,被一头绊倒,已经没了声息。
封旭这才发现,一只弩箭已在不知何时射进了他的后心。
依旧有人在问:“先生,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他们被困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上无可回避,他们被困兽一般的被射杀,封旭都几乎无能为力,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将剩余的人把尸体围成一个圆圈,将尸体作为干柴点起火,而又在内层挖出防火沟。
仿佛是天意,那一天大漠里的风亦格外大,熊熊的浓烟,渐次向苍蓝的天空蔓伸,像是神灵的画笔涂染出一层乌黑。
穆燕人的弩箭仿佛使之不尽用之不竭,凌厉的箭雨隔着瘴烟射过来,粮车马匹都几乎成了刺猬。
顶不住了。
封旭听见有个声音轻微的震撼在耳内,也许就会死在这里。
人的尸体燃烧起来散发一种强烈的气味,好似烧烤出的焦黄酥嫩的牛肉,然而却只能让他感到一股压抑不止的呕吐,不住从手指尖上不停地震荡过来,他几乎已能想象到自己也会变成一个尸体,放进火里从头到脚的煎考。
火圈外仿佛识破了以浓烟求救的招式,已有穆燕人持刀冲了进来。封旭的眼被烟模糊了,身边的人似乎都在砍,砍,砍,潮水般的攻击连敌友都分不清了,封旭持刀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