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洲并不是什么繁华之地,因而不论伶人怎样将声音掐得凄凄切切,仍旧只让人只觉得恹倦。香墨强打精神去看,一旁坐着此次一同赴京的陈瑞和他的正室夫人安氏,新纳的第七房宠妾契兰。
安氏到底是名门出身,此时一面摇着手中内制团扇,一面蹙眉对陈瑞道:“按例先皇守丧三年,期间不宜乐宴吧?”
还不等陈瑞答话,契兰便拿着丝帕掩唇娇俏一笑,接口道:“姐姐,出来了哪里还有那么多忌讳,咱们只图个高兴就好了。”
安氏以扇掩唇,微微一笑,一派大家闺秀的仪态。只有坐在她身侧的香墨,才听见极为轻微的一声:“蛮子!”
而契兰正是出身南夷。
台上的人刚唱完伍子胥自刎前的最后一句唱词:“吾死后,将吾眼挖出悬挂于吴京之东门上,以看吴灭亡。”
那时香墨还在想,这个可怜的人,到死都无法看一眼自己的故乡。然后,宫使的报丧信就到了。
香墨面色如常,倒是安氏面上神色几转,脸上浮起一层十分奇异的微笑,慢慢地对香墨说:“妹妹节哀。”
语音温柔,仿佛感同身受的哀怜。
“也好,去了也是孝敬先帝爷,不算她福薄。”反观香墨扬声极为爽脆一笑:“还好这出戏刚好唱完了,不然今晚可得惦记呢!”
契兰冷冷一哼,毫不客气的揶揄道:“倒真想的开呢!”
香墨则仿佛没听出话外之意,仍旧笑说:“妹妹谬赞了”
契兰还待说什么,陈瑞已经状似随意的开口:“你的佛珠呢?”
香墨声音与神情一样含笑无波,一字一字都咬得极清楚:“不小心扯散了。”
戏散人散,难得的陈瑞也跟香墨回了房,在室内绕了一圈之后,伸手捉住香墨的下颌,细细地打量着她,微笑着说:“你那尊专程请了活佛开光的白玉观音呢?”
香墨仰首迎着他嫣然一笑,眼神晶亮,不答反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陈瑞忽的恍惚了一下,随即不禁失笑:“你究竟是聪明呢,还是糊涂?”
说罢忍不住伸手,抱住了香墨,香墨挣了一下,然后还是乖乖地把头靠在他肩上。
“有的女人高兴时笑得最漂亮,有的女人喜欢上一个人时笑得最漂亮,有的女人生气时笑得最漂亮。而你,别有所图的时候笑得最漂亮。
陈瑞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纱烫在她的肌肤上,近在咫尺的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香墨难以自制的起了一身寒栗,然而他们离得那样近,她连躲避也无处可去,只得任凭他用极冷的目光寸寸钉住她。
“我就是别有所图,你不也还是十年阻我赴京?”
陈瑞轻笑:“你知道了?有这么明显吗?”
他的声音在耳畔,那样坦然,坦然的令香墨生出一种难言的滋味,细细分辩,竟像是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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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是搭在平洲城内一处偏僻的空场上,锣鼓丝竹嘈嘈切切响起时,台下的人则是寥寥无几,戏台上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在陈国,胡人的戏班在每个城镇初时受到的都是冷遇。
不多时,饰演卓文君的莫姬款款而上,金花银地子的长缎水袖轻振,髻上插着的金步摇顿时摇曳生姿,流水一般地淌出汉时往事,重重楼台下痴情男女,又是一场戏开锣。
微倾头,他的司马相如不用弹奏,只扬声高唱,唱的是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眼风若有若无扫下台去,台下不知何时已是人头攒动,兴致勃勃看着听着。
待见到他目光转移时,不约而同的猛然爆发出阵阵喝彩之声。
他扬眉一笑,抬眼即不看卓文君,也不看台下,只是看向天的尽头。
尽头之处,一个烧的火红的圆日正在落下,火红霞云,横卧苍穹。映得他的眼,他眼下的平洲都染了一层橘红,然而似只是转瞬之间,圆日已经落在天尽头。黑暗迅速铺陈而出。
他目睹此景,本应哀愁感伤的心口蓦然就被一种莫名且强烈的情绪所感染,不禁扬眉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郎声高唱道:“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音色间已无了缱绻柔情,而是说不出的豪情壮志。
唱罢下台,后台是一间阴凉的屋子,青红碧翠的廉价戏袍累累地堆满了临墙几个木箱子,当中一排桌椅,桌子上是一排铜镜。他结果手帕胡乱擦了汗,正看见数十名官兵在后台翻箱倒柜的搜索着什么,不由皱眉问道:“怎么了?”
班主阿尔江犹坐在那里悠闲的抽着旱烟。“好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侍妾跑了。”
说完,磕了嗑烟杆,冷不防一阵风扑来,磕出来的烟灰又都落在阿尔江一直吹落在胸前的苍白胡须上。夹了烟灰的灰灰白白的胡子一路垂在天青的胡服襟前,也不在意,继续抽着旱烟,倒是他看不过,弯身替阿尔江擦着胡子。
莫姬坐在妆镜前一边卸妆,一边由镜里朝着一笑,讥诮道:“蓝青,是不是你又把人家的魂给勾跑了啊?”
蓝青并不理会莫姬,见搜索的人走远了,才迅疾地敛起眉峰,在微微上挑的的眼角,忽然散射出凌厉的寒意,对着阿尔江身后的幔帐道:“我知道你躲在里面,人走了你出来吧!”
那帐幔泛着焦黄的颜色,已是陈旧极了。蓝青说完半晌,幔帐微动,自里面走出一个女人。
蓝青眯起眼睛看着她。
出来的是妇人装扮的女子,看起来二十四五的年纪,身量不高,浓丽眉目倒也称得上是个美人。
“唉?还真是躲在咱们班子里了?!”莫姬惊得一呆,懒洋洋地站起身,擎了烛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尖锐地笑了起来:“不管你是谁,快走吧,别给我们带来麻烦!”
烛光晃晃的落在女子身上,如同游动的小蛇,粼粼照耀下,清晰可见女人身上月牙白的纱裙已染了沙尘,昏黄的污渍中仍能看出其上纹绣繁复的精巧花纹。蓝青不禁眉皱的更深,戏班子里这样的绢纱衣裳即便是上台也不用,不耐脏,不耐洗,禁不起任何撕扯,价钱却昂贵无比。
女人在蓝青冰冷目光下,仍坦然地微笑着,浑不畏惧,只是面上遍是尘土。目光缓缓转过蓝青和莫姬,最后落在仍旧抽着旱烟的阿尔江身上。迈步上前,福身一礼道:“老爹,求你带我走。”
这样大胆的说辞,连蓝青都不禁一呆。
阿尔江磕了嗑烟袋,笑眯眯的问:“你想去哪?”
“东都。”女人毫不犹豫的回答,眸子里映着火,犹如火烧云霞,散发着炙人的灼热明亮。
迟疑了一下又道:“就是不能带我去东都,哪怕带我出了平洲也成。”
蓝青唇角不耐的抿成一条直线,打破了面上一贯的冰冷,现出了焦虑和讥讽搀杂在一起的神色:“老爹,别惹麻烦。”
女人似乎误会了蓝青的顾虑,迟疑了一下便很快的褪下了手腕上一对翡翠镯子,颈间的金锁以及发上的簪钗,流丽的金翠之光一股脑的都塞进了阿尔江老爹的怀里。
蓝青莫姬以及阿尔江一时皆被竟被骇住,呆了片刻抬手,蓝青细而长尖细若女子的手指,似乎是不堪重负地擎着宝石的戒指。其实不用看也知道,只戒指上镶嵌的锡兰猫眼就已经能买下十个这样的戏班子。
蓝青抬眼再次看向女子,蓝宝石似的眼瞳泛起微淡的波纹。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嘲讽:“你把你身上东西都给了我们,就不怕我们私吞了然后赶走你,就是到了东都你没有银钱难道去乞讨?”
“我娘家在东都,家境十分殷实,倒不用我去乞讨。至于你想私吞赶走我,我便去跟我丈夫说,你们拐带了我私奔。”
女人悠然说着,声音柔和。因簪钗都卸了,本就凌乱的发髻就散了半边,戏台后的烛火并不明亮,斑驳的光影里。女人明亮到藏不住一丝阴霾的眼神看向蓝青,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弯弯的,竟有一丝很无邪的味道。
自知已经惹上了麻烦的莫姬,头痛似的摸了摸额头:“原本跟你私奔的情郎呢?”
女人的眉微微纠结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道:“卷了我的东西跑了。”
事实证明女人的同情心是极容易泛滥的,上一刻还在想怎么赶走女人的莫姬转眼就有些眼泪汪汪的看着阿尔江老爹和蓝青:“算了,我们留下她吧。”
阿尔江老爹笑意更浓:“路费虽然不怎么够,正好咱们也缺人,叫她帮把手打打杂也好。”
“老爹!”蓝青一惊,声音也不由高了:“这怎么行?!”
女人却不领情,冷冷一笑:“你们别在这里唱红白脸,那些个东西够你们在平洲和东都之间走上十趟了!”
蓝青也不由得轻哼一声:“你不过是个逃妾,走出去你自己看看,除了我们谁敢带你?!”
说完,毫不客气的将阿尔江老爹怀内的钗环掷到地上。已经被踩乌黑青绿地毯上一时珠光飞溅,一枝金花簪子落在女子脚下,缀饰的璎珞犹在珊珊作响。女子一僵,但只能恨恨的站在哪里,手指不受控制地蜷曲起来,似是用了极大的力,已将自己裙捏出一条紧促的折痕,那双眼因怒瞪的浑圆,倒似一只被惹怒的猫,天真而倔强。
连莫姬都觉得十分有趣,嗤笑出声:“走吧,我带你出去。”
女子垂着头就待随莫姬出门,走至门口时不知是想起什么,缓缓回过头,一对清澈眼失了距荡似的,带着迷蒙的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蓝青心中猛地泛起一种怪异的感觉,这感觉仿佛是熟悉的,然而面上依旧淡漠,只一双蔚蓝的眼似是深不见底,烛光下流转动人:“你叫什么名字?”
“香墨。”她缓缓开口,眉宇间锁着浓浓困惑:“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蓝青的眼不禁微微一眯,唇边轻轻抽搐,冷声对一脸讥诮的莫姬道:“莫姬你去带她下去换身衣服,她身上这身皮你也别贪小便宜偷藏下来,记得一定要烧掉。”
莫姬不敢再笑,连忙带了香墨出去。微摇的烛火落在窗纱上,一点点跃跃的光,而香墨从窗前走过的影,投到了窗纱上,剪影纤柔秀逸
直至那影渐渐从薄纱上消失。不过是短短几步的瞬间,反而漫长得犹如徒步走完整个黑夜。
直至隐隐传来莫姬肆无忌惮的笑语:“你可当心,别被蓝青锁了魂去。”
蓝青才知道自己一直屏住了呼吸。
一旁,阿尔江老爹蹲在地上一面抽着旱烟,一面拾起地上的金钗,呵呵笑道:“赚到了,赚到了!”
承
在平洲又逗留了两天,甚至曾到驿馆为定安将军唱了一出《凤求凰》,蓝青等人才出了平洲城,往北而上。二十余名胡人组成的戏班子,人多的无法负担客栈的费用,大多时都是在郊外露营。
过了平洲的地界,酷热难耐的暑意便消散了许多。这一日戏班因休整所以不急着赶路,蓝青一觉睡到了晌午,出了帐篷,走不了几步便来到蜿蜒小河前。河里几名胡姬在洗着衣服,岸边树与树之间的系了很多绳子,洗好的衣服就晾晒在上面。那些衣服有些是戏服,有些是胡姬们日常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