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个打扰它们的?”奥罗兹库尔猛地转过头来,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老头子,你又在胡扯了,”他用严厉的口气低声说。
他心里说:“哼,话里有话哩!怎么,就为了你那寒鸦,松树都不能碰,连根树枝都不能动啦?没有这种事!目下在这里还是我当家。”他拿眼睛狠狠瞄了瞄哇哇直叫的鸟群,心里说:“嘿,有一挺机枪就好了!”然后,他转过脸,骂了两声娘。
莫蒙一声不吭。他听不惯女婿骂娘。“他又来了,”老人家心里难过地想。“一喝了酒,就凶得不得了。酒醒了,还是一点道理也不讲。人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呢?”莫蒙伤起心来。“你对他一片好心,他对你恶意相报。既不觉得有愧,又不肯问问良心。好象就应该这样。总认为自己有理。只要地舒服就行。周围的人都该伺候他。你不愿意,就逼着你干。好在他这种人是在山里,在森林里,他的手下只有这么一两个人。他的官儿要是更大些,那又怎样呢?天啊,可别叫他当大官儿……而且这种人实在多得很。他们什么都能捞到手。你想躲这种人都躲不掉。他到处等着你,到处能找得到你。为了他自己过得自在,他能把你的命折腾掉。可是,他还是有理。是啊,这种人太多了……”
“好啦,歇够了,”奥罗兹库尔打断老人家的思路。“走吧,”他下命令说。
于是他们又往前走。
今天从清早起,奥罗兹库尔心里就不痛快。早晨,本当带上家什过河到对岸森林里来的,莫蒙却忙着送外孙上学去了。这老头子简直发昏了!每天早晨都要备好马,送孩子去上学,然后又要骑马跑去把孩子从学校接回来。天天就为这个没人要的孩子忙活着。
说什么,上学不能迟到,简直好象不得了啦!要是这里有急事,天晓得会是什么样的事,这么说,这些事都是可以放一放的罗、老头子说:“我一下子就回来,万一孩子上课迟到了,见了女老师不好意思的。”哼,见了她不好意思!老糊涂!那个女教师又算什么?
一件大衣穿上五年。就看到她夹着练习本,提着提包。天天在外面乞讨,什么东西都要向区里要,要起来没完没了,一会儿给学校要煤,一会儿要玻璃,一会儿要粉笔,要不然就是要抹布。真正象样的教师会到这样的学校来吗?大家给这学校取的名字真不错——小家伙学校。她倒真是个小家伙。她有什么用?真正象样的教师都在城市里。学校里玻璃窗明晃晃的。教师都系领带。但那是在城市里呀……城市里有多少首长坐着汽车满街跑!那又是什么样的汽车呀!乌黑、银亮的汽车,平平稳稳地开过来,你不由得要站下来,气也不敢喘,站得笔直,等着它开过去。可他们城里人就好象没有看到这些汽车似的,忙忙碌碌,来去匆匆,只顾走自己的路。在城市里过日子才真象过日子哩!要是能调到城市里去,在城市里住下来,有多好啊!在城市里,尊敬不尊敬人,全看人的地位。有了地位,就一定受人尊敬。地位越高,越受人尊敬。大家都是文明人。在城市里,不必因为吃几顿饭或者收了什么礼物,就去搞木头或者去做诸如此类的事来还人情。不象在这里,给你五十,至多一百卢布,人家就把木头弄走,还要说你的坏话:奥罗兹库尔受贿啦,这个那个的……真是愚昧无知!
是啊,真该到城市里去……嘿,让这些山、这些森林、这些该死的木头,让不生孩子的老婆,让糊涂老头子和他那当宝贝待的狗崽子,统统见鬼去!嘿,那我就象吃饱了燕麦的马一样,欢蹦起来!我会叫人尊敬我:“奥罗兹库尔·巴拉扎诺维奇,您的办公室能进吗?”到了城市里,我要娶个城里女子。为什么不可以呢?比如说,娶个演员,要漂亮的,又会唱,又会跳,手里还拿着麦克风;据说,在她们眼里,最要紧的是,一个人要有地位。我要挽着这样的美女,自己也要系好领带,一起到电影院去。她的高跟鞋登登地响着,浑身香喷喷的。过路人都伸长了鼻子。不用说,孩子也要生一些的。让儿子学法律,叫女儿学钢琴。城里孩子显然不同,城里孩子聪明。在家里说的全是俄语:他们才不会满嘴土话哩。他也要这样来惯养自己的孩子:“好爸爸,好妈妈,我要这样,我要那样……”对自己的孩子,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嘿,他要让很多人都眼红,让大家看看,他是什么人!他哪一点又比别人差?那些在他上面的人,哪一点比他高明?都是一些跟他一样的人嘛。只不过他们走运,他不走运罢例。怪他没有福气。也很怪他自己。
林业人员训练班结业后,该是到城里去,去上技术学校,或者去上大学的。他却沉不住气,一心要弄个差事干干。虽然是个小差事,可总是个差事。这样一来,现在就天天在山里转,天天就象老驴一样拖木头了。还有这些讨厌的寒鸦。叫什么呀,打什么圈子?
嘿,有一挺机枪就好了……
奥罗兹库尔心情不好是有原因的。快活的夏天已过,秋天来了,随着夏天的逝去,他到牧羊人和牧马人那里作客的好日子也过去了。正象歌子里唱的:“高山牧场花儿落,又到返回平川时……”
秋天到了。人家抬举他,请他吃喝,他借了债,许了愿,现在都得一一清偿。而且他说过的大话也得兑现:“你要什么?要两根松木做屋梁,就这么一点儿?这有什么好说的!随你什么时候来,现成的!”
过去说了大话,收了礼物,喝了酒,现在就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一面拼命咒骂,一面在山上拖木头。这些木头叫他吃很大的亏。说起来,他这一辈子老是吃亏。忽然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冒险的念头:“我什么都不管,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去!”但是他马上就明白了,他哪里也去不成,哪里也不要他,谁也不要他,他到哪里也过不到他所盼望的那种日子。
你且离开这里,或者不履行诺言试试看!那些三朋四友准会出卖你。都是一些靠不住的家伙。前年,有一个布古族同胞送他一头羔羊,他答应给一根松木。可是到了秋天,他不愿意上山去弄树。这种事说说倒容易,可是,要爬山,要锯,还要拖下山,你倒试试看!如果是几十年以上的大松树,那就更难对付了。无论给多少黄金,都不愿干这种活儿。那几天莫蒙老汉恰好病了,正躺在床上。一个人是不行的,而且难也没本事一个人到山里搞木头。一个人砍树,也许能把树砍倒,可是拖不下山……他要是早知道后来出的事情,他会跟谢大赫玛特一起去搞松树的。可是当时奥罗兹库尔懒得爬山,便决定随便弄一棵树把那个同族人应付过去。那人却无论如何不依:要的是真正的松木,非给不可!“羊羔拿到手,就要赖帐不成?”奥罗兹库尔也发了脾气,将他摔了出去:不想要,就给我滚蛋!可是,那个小伙子也不是好惹的。他写了一封控告信,控告圣塔什保护林护林员奥罗兹库尔·巴拉扎诺夫,而且在信中添技加叶,真真假假,把奥罗兹库尔写成一个“社会主义森林的破坏分子”,简直可以枪毙。后来奥罗兹库尔被弄到区里和林业部的各种审查组织去审查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解脱了……你瞧,这就是同族人!还要说什么:“我们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子孙。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这简直是胡扯!
为了一个铜子,恨不得互相捐脖子,或者送你进监狱,鹿妈妈又管屁用!那是在古时候,人们相信鹿妈妈。那时候的人愚昧无知到何种程度,真是好关!现在大家可都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了!谁还相信这种哄小孩子的故事!
自从出了那件事情以后,奥罗兹库尔就发誓:今后来的不论是哪一个,不论是什么样的熟人、同族人,哪怕是长角鹿妈妈嫡亲的孩子,他连一根树枝、一根树条子也不给。
可是,夏天又来了。山里一片碧绿的草甸子上又出现了一顶顶白色的帐篷。羊在欢叫,马在长嘶,河边溪分炊烟袅袅。阳光明丽,处处花香,处处能闻到令人陶醉的马奶酒香味。来到帐篷旁边,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坐在碧绿的草地上,跟三朋四友共享马奶酒和鲜嫩的羊肉,真是件乐事!然后再来一杯伏特加,让头脑晕乎乎的。这时候就会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能够把大树连根拔起,或者将随便哪一座山的头拧将下来……奥罗兹库尔在这样的日子里就往往会忘记自己的誓言。听到人们喊他是大森林的大老板,他更是美滋滋的。于是,他又许愿,又接受礼物……等秋天一到,森林里不一定哪一棵祖宗留下来的古松又要遭殃了。
秋天从收割后的田野悄悄爬到山上,又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秋风吹过,青草黄了,森林里的树叶红了。
野果熟了。羊羔长大了。羊羔开始分群,公的跟公的在一起,母的跟母的在一起。
妇女们将于奶酪收进麻袋准备过冬。男子汉们在商量,要回川地去,该是谁来第一个开路。那些在夏天就跟奥罗兹库尔谈妥了交易的人,在离开之前通知他,要在某日某时开汽车到护林所来装运他答应给的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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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傍晚,就要有一辆带拖车的汽车来装运两根松木。有一根松木已经在山下,已经拖过了河,弄到了汽车要开到的地方。还有一根,就是这一根了,他们正在往下放。
奥罗兹库尔此时此刻要是能够把用木头换得的吃喝还出来的话,那他马上就会这样做的,只要能不干这会儿正不得不干着的又苦又累的活儿就行。
唉,住在山里,命真苦啊,他是没办法躲过了:带拖车的汽车今天傍晚就要到了,夜里就要把木头运走。
要是一切能平安无事,倒也罢了。汽车要通过国营农场,就从场部办公室门前经过,别的路是没有的。农场里常常有公安局和国家检查机关的人来,区里来的人就更多了。
拉木头的汽车万一被他们发现,他们就要问:“这木料是从哪里弄的,弄到哪里去?”
奥罗兹库尔一想到这里,脊梁骨都惊了。他对一切人、一切事恼恨透了。恼恨头顶上哇哇直叫的寒鸦,恼恨倒霉的老头子莫蒙,恼很能掐会算、三天前就跑到城里去卖土豆的懒家伙谢大赫玛特。他明明知道要到山上拖木头嘛!结果,他却溜走了……他要在市场上办完自己的事,才能回来。要不然,奥罗兹库尔可以叫他跟老头子一块儿来拖木头,用不着自己来受罪了。
可是谢大赫玛特还远得很,寒鸦也没法于去打。在顶没有办法的时候,本来还可以打打老婆,可是要回到家里还得走很久。于是就剩下莫蒙老汉了。奥罗兹库尔气喘吁吁,呼哧呼哧地在山上走着,越走越火,走一步骂一声。他既不心疼马匹,又不心疼走在他后面的老头子,径直地穿过树棵子朝前走。让马死掉好啦,让老头子死掉好啦,他自己也来个心脏病发作,死掉好啦!既然他倒霉,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让这个世界完蛋好啦!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安排得不合要求,没有照顾到他奥罗兹库尔的身份和地位。
奥罗兹库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牵了马穿过一丛树棵子径直地下一处陡坡。就让快腿莫蒙跟着木头跳个够吧。他要是撑不住,让他试试看!“我要揍老浑蛋一顿,决不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