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的,看来我这趟船又白跑了。”他手里长篙一点,轻舟汇入湖心:“你若肯等我半个时辰:再做趟生意,我请你喝酒去。”萧十一郎道:“我等你。”他在韶梢坐下来,痴痴地看着远方,远方烟水朦胧,夜色已渐深。西湖的夜色还是同样美丽,只可惜今夕已非昨天。夜市初开,长街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两旁店铺里都点亮了灯,灯光照着鲜艳的绸缎,发光的瓷器,精巧美味的糕点,也照亮了人们的笑脸。船家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大步在前面走着,显得生气勃勃,兴高彩烈。他身上带的钱也许还不够去买一醉,可是看起来,这世界好像完全部属于他的。因为他已渡过了辛苦的一夭,现在已到了他亮相的时候。他拍着萧十一郎的肩,悄悄道:“这条街上的酒贵得很,我们千万不能进去,可是我每天都要到这里来看看,无论看多久都不要钱的。”他笑得更愉快,因为他至少可以到这里来随便看看。只要能看看,他就已很满足。一个人对生命的看法若能像他这样,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悲伤埋怨的事。萧十一郎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连这船家都比不上。他实在没有这么豁达的心胸。前面有个钱庄,恒生钱庄。萧十一郎忽然停下脚步,道:“你在这里等一等。”船家道:“你呢?”萧十一郎道:“我……我进去看看。”船家笑道:“钱庄里可没什么好看的,包子的肉不在褶子,银庄里的钱我们也看不见。”但他却还是跟着萧十一郎走进去,“不管怎么样,能进去看看也不错。”掌柜的虽然刚入中年,头发却已花白,看着这两人走进来,虽然显得很惊讶,态度却还是很有礼:“两位有何见教?”萧十一郎道:“我在这里好像还有个帐户。”掌柜的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勉强笑道:“阁下没有记错?”萧十一郎道:“没有。”掌柜的道:“尊姓?”萧十一郎道:“姓萧,萧十一郎。”掌柜的展颜道:“原来是萧大爷,不错,萧大爷在敝号当然有帐户。”萧十一郎道:“你能不能看看我帐上还有多少银子,我想提走。”掌柜的笑道:“本来敝号是凭票提钱,但萧大爷却可以例外。”他笑得很奇怪,慢慢地接着道:“因为萧大爷的帐,我们刚结过。”萧十一郎道,“帐上还有没有钱存着?”掌柜的道:“有,当然有。”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面的钱柜,拿出了一枚铜钱,轻轻地放在桌上,微笑道:“萧大侠帐上的剩余,已只有这么多。”萧十一郎没有动,没有开口,不管怎么样,这枚铜钱至少是崭新的,在灯下看未,亮得就像是金子一样。掌柜的道:“萧大爷是不是还想看看细帐?”萧十一郎摇摇头。掌柜的道:“萧大爷若还想把这文钱存在敝号,敝号也一样欢迎。”萧十一郎忽然回头,问道:“一文钱能买什么?”船家眨了眨眼睛,道:“还可以买一大包花生。”萧十一郎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这枚铜钱,居然也笑了笑,道:“花生正好下酒,这文钱我当然要拿走。”船家笑道:“一点也不错,一文钱虽不多,总比一文也没有好。他们大笑着走出去,掌柜的却在轻轻叹息。他想不通这个人还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已在一夜间由富可敌国的富翁,变成了囊空如洗的穷光蛋。他知道,因为他的确刚查过这个人的帐薄。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发财发得这么快的人,也从来未见过穷得这么快的。
第五十八章侠义无双
剑的型式,精致而古雅。古雅的剑身上,刻着四个古雅的字:“侠义无双。”黄金铸成的剑,当然不是用来杀人的。那只不过代表人们对连城壁庄主的一份敬意。这柄剑的价值,当然也不是黄金的本身,而是上面那四个字。侠义,已经世不多见了,更何况“侠义无双”。在人们心目中,这四个字,也只有无垢山庄的连庄主足以当之无愧。夜已深。锣鼓声和喧哗声渐渐远了。人也散了。厅上只剩下连城壁一个人,一盏灯。他似乎已有些累,又好像对刚才的热闹感到有些厌倦。他微闭着眼睛,正用手惺慢抚摸着剑身上那四个字。他的手很轻,就像抚摸着情人的酮体。“侠义无双!”他笑了。但笑容里并没有丝毫兴奋或喜悦,而是带着种讥消和不屑。夜凤透窗,已有寒意。连城壁抚摸剑身的手指突然停止,脸上的笑容也突然消失。但他的语气仍很平静,缓缓道:“是谁站在花园里?”外面应道:“赵伯奇。”连城壁点点头,道:“进来。”赵伯奇从花丛阴影里走了出来,脚步很轻,很慢,神情谨慎而恭敬。他,原来就是把萧十一郎丢在酒馆里的船家赵大。灯光照在金剑上,光华映满大厅。赵伯奇自然已看见那柄金剑,但他却低着头,装作没有看见。连城壁喃喃道:“这是地方父老们的一番厚爱,我本来不敢接受,怎奈盛情难却。”赵伯奇忙道:“应该的,若非庄主的英名远播,威镇四方。百姓们怎能安居乐业,这小小的一点敬意实在是应该的。”他说这话,就好像他自己就是地方上的父老,这柄剑本就是他奉献给无垢山庄的一样。连城壁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只是个很平凡的人,哪儿当得起‘侠义无双’四个字。”赵伯奇本想再说几句动听的话,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他发现连城壁森冷的目光,正庄凝视着他。赵伯奇心里一阵寒,急忙从贴身衣服里取出一个长形的布包,双手捧到连城壁面前。包裹里是一柄刀,一柄名闻天下的刀。割鹿刀。刀已出鞘。冷冷的刀烽,照着连城壁冷冷的脸。刀锋锐利,目光同样锐利。锐利的目光,在刀锋上缓缓移动。渐渐的,冷脸终于绽开了一丝暖意。连城壁又笑了。这一次,他的笑容里不再含有讥消和不屑,而是充满得意与满足。但笑容只在嘴角轻轻一闪,忽又消失。连城壁的目光由刀锋移到赵伯奇的脸上,道:“这柄刀怎么到了你的手里?”赵伯奇道,“是我用几壶酒和一包花生换来的。”连城壁道:“哦?”赵伯奇道:“而且是几壶最劣的酒,一包最便宜的花生,庄主一定想下到,名闻天下的宝刀,就只值这点代价。”连城壁的确有些意外。赵伯奇得意地道:“庄主一定更想不到,萧十一郎要我去典当这柄刀,目的也不过想再换几壶劣酒和一包花生而已,名满天下的萧十一郎,如今已成了不折不扣的酒鬼,以后武林中再也不会有萧十一郎这个名字了。”连城壁道:“这倒的确使人想不到。”赵伯奇笑道:“一个人若是终日只知道喝酒,无论名气有多响亮,总会毁在酒杯里。”连城壁点点头,道:“不错。”赵怕奇道:“所以,他已经不配使用这柄刀了,当今世上唯一配使用这柄刀的人,只有庄主。”连城壁道,“哦?”赵伯奇道:“现在就算叫萧十一郎用这柄刀去割草,相信他也割不断了。”连城壁道,“割鹿刀本就不是用来割草的,它的唯一用处。就是杀人。”赵伯奇怔了怔,道,“杀人?”连城壁道:“不错,杀人,尤其是自作聪明的人。”刀光一闪,已掠过赵伯奇的脖予。人头应刀落地,赵怕奇脸上的神情仍然未变。那是怔忡和错愕交织成的神情,他死也不明白,连城壁会突然向他出手。刀锋一片晶莹,滴血不沾。连城壁用手轻抚着刀锋,似赞赏,又似爱惜,低声道:“好刀,果然好快刀。”突然抬起头,提高声音道,“来人!”两名青衣壮汉应声而入。连城壁已将割鹿刀放回布包中,道,“快马追萧十二郎,要他把这柄刀当面送还给萧十一郎,并且告诉他,世上只有萧十一郎,才配用割鹿刀。”两名壮汉互望了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却没有问原因,接过布包,退了出去。直到离开了大厅,其中一个才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道:“萧十一郎能交到像我们庄主这种朋友,也算没有白活一生了。”另一个立刻附议道:“庄主对萧十一郎,的确已是仁至义尽……”人活在世上,有得意的时候,当然也总有不如意的时候。所以,人就发明了酒。酒是人类的朋友,尤其失意的人。失意的人喝酒,是为了借酒浇愁。得意的人也喝酒,是为了表示人生得意须尽欢。于是,卖酒的地方永远不怕没有生顾。萧十一郎虽然也喝酒,却不是生顾。因为主顾都是花钱买酒喝,萧十一郎却没有钱。没有钱,有愿意请客的朋友也行。萧十一郎也没有请客的朋友。别说请客的朋友,连不请容的朋友也没有。既没钱,又没有朋友,酒却照喝不误,而且,不喝到烂醉。绝不停止。他已经不是喜爱酒的滋味,倒好像跟酒有仇,非把天下的酒全喝进肚子里,就觉得心有不甘。天下的酒,岂是喝得完的?因此,萧十一郎日日都在醉乡中。附近数十里以内,只要是卖酒的地方,萧十一郎都喝遍了。每一处地方,他都只能喝一次,结果,不是被揍得鼻青脸肿,就是被人像提野狗似的摔了出来。他非但一文不名,而且身无长物,连最后一件破衣服都被酒店伙汁剥下未过,幸亏那伙汁嫌它又破又赃,皱了皱眉头,又掷还给他。萧十一郎就穿着那件破衣失踪了。没有人看见他再在卖酒的地方出现。在人们心中,他已经是一个小小的泡沫,谁也不会去关心。只有萧十二郎正在关心。以前,只要卖酒的地方,就能找到萧十一郎,现在连卖酒的地方也找不到他了。萧十二郎绝不相信他能离开酒,但搜遍大小酒楼酒铺,甚至酿酒的酒房,都没有萧十一郎的人影。酒鬼离开酒,就像鱼离开水,怎样活下去呢?萧十二郎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就在这无所适从的时候,一阵咒骂声和喧哗声从“鸿宾酒楼”传了出来。“鸿宾酒楼”是当地豪华的酒家,光顾的食客,都是地方上最有钱、最有名望的仕绅富商,当然不可能这样喧晔,更不可能有咒骂的声音。酒楼门口围着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正在议论纷纷。两个衣履整洁的伙计,架着一个酒气醇天的醉汉由店中出来,然后,你一拳,我一脚,将那醉汉痛殴起来。边揍边骂道:“***,今天可叫老子们逮住了,你躲在窖子里偷酒喝,却害老于们替你背黑锅,非揍死你这个王八蛋不可。”有那好心的人劝道:“别打了,瞧他已经醉成这样,也怪可怜的。”伙计道:“可怜?谁可怜我们?这小子在店里酒窖中躲了两天,整整偷喝了四大罐酒,老板怪我们偷的,要扣工钱,这也罢了,这小子偏偏又在空罐子里加水,害我们又挨客人责骂,险些连饭碗都砸了,是他存心不让我们过日子,不揍他揍谁?”醉汉两只手紧紧抱着头,任凭打骂,也不开口。人群中有人大声道:“好了,萧大侠来了,请萧大侠作个主,该打该罚。说句公道活。”鸿宾楼的伙计,没有不认识萧十二郎的,连忙陪笑道:“萧大侠,您来得正好,就请您老评评理,这小子——”萧十二郎摆摆手,制止伙计再说下去,用两个捎头,轻轻托起醉汉的下巴。眼睛一亮。他怔性了。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抬起头,忽然大笑,道:“兄弟,好兄弟,你来了,我真欢喜,快请我喝一杯去。”萧十二郎冷冷道:“谁是你兄弟?”“我姓萧,你也姓莆,我叫十一郎,你叫十二郎,你不是我兄弟是什么?”萧十二郎仍然冷冷地道:“你是你,我是我,用不着拉关系。”萧十一郎涎着脸,笑嘻嘻道:“就算不是兄弟,我们总算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