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尹雪瑶尚未苏醒,他研墨执笔,取过桌上的那迭纸笺。可上面几页都教墨迹浸染,已不能用。小蛋想了想,将这几页收起,换过一张提笔写道:“丁叔垂阅:晚辈数月前不慎将──”
只写了十余个字,他忽然停下笔又瞧了眼旁边的那迭纸笺,如泥塑般默坐半晌,终于继续埋头书写,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这封遗书写完,装入信封并藏进怀中。
正当这时,就听帘帐内尹雪瑶的声音轻轻唤道:“小蛋,你在么?”
小蛋忙回过神来,又把桌上的纸笺和笔墨匆匆收拾好,应声道:“我在这里。”
他举步来到榻前,问道:“曾婆婆,您有什么事?”
尹雪瑶道:“我昨晚假扮卫慧的冤魂,骗得屈翠枫写下与欧阳霓合力杀害杨挚的经过,可惜被他瞧出破绽,又将那封忏悔书毁了。不然,三天后他定难逃法网。”
小蛋胸口一酸,强笑道:“没关系,我不会有事的。”
尹雪瑶悠悠道:“但愿你能平安无事,否则等我伤好了,一定要毒死越秀剑派上下近千口弟子为你报仇。欧阳霓那小贱人,更要让她受尽毒刑、生不如死!”
小蛋听得又是感动又是心惊,深知自己的这位曾婆婆当真说得出做得到,连忙道:“可伍长老他们都是好人。”
尹雪瑶哼道:“他好他坏我才不管,谁跟你过不去,我就跟他过不去,天王老子也是一样。”
小蛋呆了呆,蓦地发觉重伤后的尹雪瑶不知为何少了一份冷傲,却多了一些女儿家的娇态,和自己说话的口气也比以前柔和许多。
他挠挠头,心道:“曾婆婆性情倔强,拿定的主意谁劝都没用。好在我已托无涯方丈将她转交玉姨照料。如果她想寻越秀剑派的晦气,玉姨定然能够拦阻下来。”
尹雪瑶又在帘帐内,问道:“小蛋,你怎不说话?是怕我要杀人?”
小蛋心不在焉道:“不是──啊,是……”再一想,这么说也不妥当,愣了下张着嘴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了。
尹雪瑶虽看不见但也能猜到小蛋的样子,无奈道:“笨蛋,到底是,还是不是?”
小蛋笑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啊,这一宿过得真快,该换药了。”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他替尹雪瑶的伤口干净利落地换过药膏后,擦擦额头的热汗道:“曾婆婆,妳的金创药恁的有效,才半晚,瘀肿就消了不少。”
尹雪瑶霍然作色:“臭小子,你敢睁眼偷看我──”
小蛋摇头道:“不是,我没睁眼,是手上感觉到的。”
尹雪瑶一怔,半晌哑口无言,隐隐又觉得,其实自己有必要在意小蛋是不是睁眼看到么?
她呆看小蛋摸索着替自己合上衣襟,脑海里一团乱地想道:“我这是怎么了?重伤之下竟连苦修了两百多年的冰蚕九变神功也大幅消减,以至仙心失守,与那些个未经人事的黄毛丫头何异?”
小蛋下了床榻,只见两名越秀剑派的年轻弟子一个提着食盒,一个端着盆热水走到门外,朗声道:“无涯大师,弟子奉屈掌门之命来送早点。”
一名小沙弥打开门,将二人请进外屋。那端着热水的弟子又道:“这盆水是伍长老特意吩咐的,倘若屋里的那位尹仙子方便,可用它稍作洗漱。”
小蛋听了,走到里屋门口,谢道:“麻烦两位了。”
两名弟子显然都对小蛋怀有敌意,冷冷地不理,朝无涯方丈一躬身:“大师慢用。”
小蛋讪讪地将银盆端入里屋,说道:“曾婆婆,伍长老送的热水,妳可要洗一洗?”
尹雪瑶冷哼一声,道:“我不洗,谁晓得他们会不会在水里动手脚?”
小蛋道:“他们是用银盆装的热水,应该不会有问题。再说,您是使毒的大行家,就算身负重伤眼力犹存,他们也绝不会自讨没趣。”
尹雪瑶听小蛋夸自己毒技高明,心里甚是受用。她折腾了半宿,别处也就罢了,可脸上的易容药物却黏乎乎地着实难受,虽然早已被汗水冲洗去大半,可那毛孔堵塞的滋味仍不好受,于是应道:“好吧,把水端过来。”
小蛋将银盆送入帐内,尹雪瑶瞪眼道:“笨蛋,我连指头都动不了,怎么洗?”
小蛋心里奇怪,昨晚尹雪瑶在自己大腿上掐的那一记难道是神来之指,论力道,绝不像浑身乏力之人所为,难道休养了几个时辰后,反而伤势恶化了?
他无可奈何,老老实实地重新上榻。尹雪瑶本想再验一验热水和毛巾,猛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当即硬是忍着不动。
小蛋将毛巾打湿再拧干,替她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易容药物和血污。
尹雪瑶安静地躺在榻上,望着小蛋的脸庞,嘴角泛起微微笑意,目光越发地柔和起来,再也难寻昔日的肃杀冷傲。
小蛋替她擦完脸,尹雪瑶低低道:“我身上又是血又是汗,难受死了。”
小蛋愣了愣,方自醒悟到尹雪瑶此言的用意,心想横竖脸也擦了,胸骨也接了,送佛送上天,好人做到底,于是洗净毛巾,小心仔细地继续再擦。
好不容易完成了这项艰巨而香艳的使命,小蛋将污水端出,说道:“曾婆婆,您多睡会儿,我就守在帐外。”
尹雪瑶“嗯”了声,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没听见,双目追随着小蛋的身影移动,直到帘帐垂落,将两人隔离开来。
这般日升日落,又是一天。越秀剑派果然遵守约定,未曾生事,只是按时送来素斋和热水,连话也不多说。
小蛋却不敢丝毫掉以轻心,近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尹雪瑶伤势虽重,但精神却是极佳,时不时将他差遣得焦头烂额、团团乱转。
小蛋素知这位曾婆婆一向脾气不好,眼下她为自己受了重伤,使使小性子算什么,只要她开心,自己就该认命。幸好外屋还守着个无涯方丈,否则自己的日子可更不好过。
一夜无话至次日清晨,两名越秀剑派弟子照例送饭端水,顺带取走昨晚的食盒和银盆。
两人出了玉华苑,径自往品茗阁复命。
屈翠枫问了两句,皱眉道:“我越秀派掌门的居所,竟成了他的疗养院?”
伍端不以为意道:“也就这两天的事情,忍一忍便过去了。外人只会赞我越秀剑派宽厚磊落,不会仗势欺人、欺软怕硬。”
屈翠枫叹气道:“我担心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尤其是那些魔道妖孽,如今不晓得会怎样造谣诽谤呢。”
关寒笑道:“那些鼠辈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咱们也管不了。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咱们又有何惧?”
三人正闲聊着,猛见一名巡山弟子神色紧张地奔进来,禀报道:“掌门,二位长老,外面有好多魔道人物围住山门,都说是来拜会本派的。”
伍端怔了怔,道:“你怕什么?难道几十年的苦修都打水漂了?”
那弟子道:“启禀伍长老,这些人里有一个是熟人,便是曾大闹越秀的那个鬼锋。”
“啪!”伍端将杯盏重重地扣在几案上,怒笑道:“是他?来得好!”
屈翠枫目无表情,端坐不动,半晌后,牙缝里缓缓蹦出一字道:“请!”
第六章 八面来风
屈翠枫一马当先,迎到玉华苑外的天阶尽头。在他左右,伍端、关寒两大长老目光炯炯、面色凝重,一众越秀剑派的高手在后呈扇形排开,一个个群情激奋、摩拳擦掌。
只一炷香的工夫,天阶上便出现了十数余道打扮各异的身影,在两名越秀派巡山弟子的引领下往玉华苑而来。
走在最前头的白衣飘飘、挺如雪松,赫然便是鬼锋。
此人早在四年前便曾孤身拜山挑战,将当时的越秀剑派掌门屈箭南打成重伤,卧榻休养年余方得复原。只因双方乃一对一的公平决斗,越秀剑派技不如人也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瞧着鬼锋扬长而去,又悲又愤。
不想事隔数年,他居然变本加厉率着一群魔道人物再上越秀,岂能不令伍端关寒等人惊怒交集,如临大敌?更可恼的是,眼下为了小蛋的事,接天峰上已然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些魔道人物不早不晚偏挑此际拜山,分明是要趁火打劫!
在鬼锋身后并肩行着数人,最左边的是位器宇轩昂、豪勇魁梧的黄衣男子,双目菁华内敛、眉宇晶莹如玉,一看即知是个扎手人物。
在黄衣男子身侧的是位青衫驼背老者,貌不惊人,三绺白髯洒落胸前,手里拄着根非金非玉的墨色长杆,杆顶上架着一只罗盘,上面有枚银针骨碌碌地转动不停,模样酷似四处游方的风水先生。
最右边是一位穿着皂袍的中年男子,面冠如玉,潇洒不群,双手负后神情冷漠,两道目光似有似无地从屈翠枫等人脸上一掠而过,彷佛寒锋出鞘。
再往后,还有十余个形形色色或男或女的魔道人物相拥而行,看上去没一个是好惹的主。即使单打独斗其中任何一位,伍端与关寒亦不敢轻言稳操胜券。
鬼锋走上最后一级天阶后,竟不止步,好似压根没看见挺身伫立在前的屈翠枫,脚下不停往他身上撞来。
屈翠枫剑眉一挑,不由自主地后退数步,手按墨玉扇,沉声喝道:“诸位留步!”
鬼锋这才收住身形,而身后十多位同行的北海魔道高手亦迈过天阶,齐齐站定。
屈翠枫恍然醒悟道:“他方才不愿停步未必真有恶意,只是不愿站在天阶下矮我一头堕了身分。嘿嘿,可就算让你站上天阶,又能如何?”
这时,那位黄袍男子声若洪钟道:“对面站着的可是小屈掌门?在下蓝关雪,今日与鬼锋兄、林先生、司徒老哥还有众位北海同道前来拜访,打扰各位尚请海涵。”
屈翠枫听了,心里大是不悦:“屈掌门就是屈掌门,偏偏故意加个小字,这家伙摆明了是想羞辱我,不把我看在眼里!”
但除了鬼锋的名字,其它几个人的名头他却一个也没听说过,不由得偷偷回望向伍端和关寒。奈何这二老亦是同样的神色茫然,向他摇了摇头。
忽地人影一晃,从皂袍男子背后闪出一人,满脸皱纹、须发雪白,头顶扎了根冲天小辫笑容可掬,却是个不足三尺高的侏儒。
他双手托着一份拜山帖,一晃眼掠到屈翠枫身前,举过头高叫道:“屈掌门接帖!”
关寒见这侏儒的身法飘忽莫测,较之越秀剑派的“白驹过隙”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禁暗自凛然,传音入密道:“翠枫,留神。”
屈翠枫一阵踌躇,唯恐对方心怀叵测令自己在人前出上大丑,可转念一想,这侏儒已将拜帖送到眼前,焉有胆怯不接之理?
当下全神戒备,缓缓伸出双手接住拜帖,结果却是毫无异常。
那侏儒朝屈翠枫古怪地笑了笑,两手松开拜帖,飘身退回北海群雄的数组中。因他个子太矮,没入人群里竟是见不着了。
屈翠枫面颊微热,打开拜帖观瞧。但见帖上墨迹方干,一手龙飞凤舞的字体令他自愧不如。而拜帖的内容倒也显得客气,落款处洋洋洒洒列明了今次前来拜访的十四位北海魔道人物的姓名,却是按照姓氏笔划排列,也看不出以谁为首。
屈翠枫将拜帖递给关寒,心里冷笑道:“他们这是在先礼后兵了,当我越秀好欺负么?”朗声问道:“诸位北海高人驾临越秀,不知有何见教?”
蓝关雪道:“小屈掌门莫要误会,咱们此次前来贵山拜访并无恶意,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