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笑了笑,道:「天道无凭,仙心自求。忘情宫的秘籍绝学,为师都可以倾囊传教,也仅此而已。
「就像你大师兄,把各项功夫练得滚瓜烂熟,终究只能得其形而枉其意,再练一百年依旧难成大器。好比读书,纵然有人能把经史子集倒背如流,若不能领会神韵,充其量不过是个书虫。」
这道理,小蛋隐隐约约懂得,而今听叶无青深入浅出娓娓道来,更增一层明悟。
叶无青见他专心聆听,满意微笑道:「这便是师与匠的差异。因此,我教你的东西,首重于悟。须知,光凭整日打坐炼气,而不体悟仙心,犹如买椟还珠、本末倒置,永远也别想窥到天道奥秘。」
小蛋听着不住点头,心里不由觉得奇怪,叶无青既通悟这层道理,为何还执迷于勾心斗角的杀戮争霸漩涡里,不愿自拔?
叶无青似看破了他的疑惑,悠然道:「你可知,正魔两道修炼方式的本质不同在哪里?」
小蛋茫然摇头:「请师父指点。」
事实上,这也是一个始终困惑着他的疑问。如欧阳修宏、饕心碧妪乃至鬼锋、叶无青,无不杀气凛凛,极尽冷酷狠辣,与他想象里的仙心天道不啻有云泥之别。难不成,这样的人也能修炼成仙?
叶无青道:「其实答案很简单,正道讲究『忘我』,魔门追求『本我』。通俗而言,一个是克己忘情,在清静无为的苦修中找寻登天之道;一个是放纵自我,在不断的矛盾激化里觅得剎那顿悟。」
看小蛋的神情渐渐迷茫,叶无青耐心解释道:「打个比方,面前有个让你觉得厌恶,可又是素昧平生的人。正道的人尽管
心里不喜欢他,也想除去他,却要苦苦克制自己的冲动,绝不会去杀他。
「而魔道中人则会毫不犹豫地下手,但这并非他们都好血嗜杀,只因若不这么做,便无法达到放纵自我的目的。
「当然,假如那个人修为明显高过了他,也只能放弃。毕竟,鸡蛋是不能往石头上碰的。而积郁下来的暴戾杀机,却必须及时宣泄,甚至是胡乱杀死几个不相干的人。」
小蛋道:「这么说,还是正道的修炼方式妥当些,至少不会滥杀无辜。」
他已沉浸在自己的话语里,将两人的交谈当作了一场正魔之别的讨论,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心里话。
叶无青也不以为忤,笑道:「在我看来,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伪君子,又有哪里好了?人性本恶,他们只不过是在竭力克制、掩盖自己的欲望而已。一旦外界的诱惑超逾了他理智的抵抗力,做出的事情,比我们这些所谓的邪魔歪道更加卑鄙残忍。
「当然,也不能以偏概全,正道里确实有叶某钦佩之人。盛年就是其中之一,可惜,只是凤毛麟角而已。」
小蛋听叶无青当着自己的面坦承对盛年的钦佩,不禁热血上涌,暗暗道:「盛大叔真是好样的,连敌人都能对他由衷地佩服赞赏!」
叶无青接着道:「为师与盛年表面看来无一相近,实际上却殊途同归,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寻求天道之路。我将自己置身于峰尖浪口,在诸般诱惑里,不断历练心志,体悟仙途。
「假如有朝一日能超脱人世万种羁绊,便可由魔入道,羽化登仙。如苏真、年旃等人,所走的也同样是这条道路。反之,若我不幸深溺其中不能自拔,则譬如行尸走肉,堕落成魔,永无登仙之望。」
小蛋用心揣摩他的话,终于还是摇头道:「无论如何,随便杀人总是不好。」
叶无青哈哈笑道:「天地不仁,视万物为蝼蚁。一次山洪爆发,就要吞没多少生灵,可曾有谁说它不对?为师告诉你这些,就是让你日后莫要拘泥于所谓的正魔之别,自缚手脚。
「什么是正?什么是魔?天道又是什么?一万个人,便有一万种答案,连老天也说不清楚。所以,不必再去问任何人,想要的答案,只能从自己的内心去寻求。」
他一整面容,道:「好,我要开始传授你『弹』字诀了。常寞,先用你十足的功力在为师的胸口击上一拳。不必留情,你的修为远不能伤到我。」
话虽这么说,小蛋依旧只用了六成的拳劲,「砰」地击在叶无青胸前。
在他的拳头即将接触到师父身躯时,叶无青胸膛猛然一吸,堪堪卸去小蛋大半的劲力,紧跟着重重往外一弹,顿时一股巨
力涌出,震得小蛋右臂酸麻欲裂,整个身子朝后飞跌。
幸好他修为颇具根底,在后背沾地的瞬间,左掌一拍,借力弹起。
叶无青巍然不动,犹如适才什么也没发生过,点头道:「你很好,只用了一半左右的功力。否则,你这条胳膊怕是要废了。」
小蛋暗自凛然,默默运气疏通右臂经脉,道:「多谢师父手下留情。」
叶无青道:「这就是『弹』字诀。对方出手的力量越大,承受的回挫之劲便越强。不仅可以利用仙兵魔刃施展,自己的身体,乃至一草一木都是它的用武之地。
「不过,杀敌盈千,自损八百。它的缺陷就在于对手的修为必须略逊你一筹,不然自己便会先伤在人家的拳脚之下。如同为师,面对盛年这般的高手,弹字诀就派不上用场。」
他的声音渐转低沉,说道:「但弹字诀作为忘情八法的第一诀,有若万丈塔楼的根基,绝不可轻视。学不会弹字诀,后面的『卸、缠、黏、振』诸诀便似空中楼阁,可望而不可及,更遑论浩瀚精深的『寞』字诀。」
他歇了口气,又接着道:「弹字诀心法共计一千八百六十三字,需全盘通彻后,方能真正进行修炼。这些口诀,一向口传心授,你必须用心牢记,细细体会。非经为师准允,不得私自传授他人。」
小蛋最怕的就是记口诀,况且他对忘情八法的兴趣,远没有别人那样狂热,但碍于叶无青的威严,仍旧垂手应道:「是,师父。」
叶无青嗓音悠沉而略含沙哑,徐徐念道:「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则无往而不利。水至柔,而刚击不断;山至坚,而水过无声。所谓柔弱胜刚强,如是而已。」
他念完了弹字诀的开篇总纲,就让小蛋跟着复述。可短短几十个字,小蛋背得吃力无比,仍然错了三处。叶无青也不恼,替小蛋逐字纠正,然后再命他重念一遍。
直到第三遍头上,小蛋总算勉强过关。叶无青便开始对总纲口诀一句句地详加解释,显得十分耐心。
就这样传授至中午,一千八百六十三字的口诀,小蛋记了两成左右,至于那些前背后忘的部分,小蛋一时间也管不了那么许多。
叶无青木无表情:「大凡上乘绝学尽皆重在参悟,切忌死记硬背。今天到此为止,你自己好生体会口诀里蕴含的深意,十日后,通过为师的考教,再传你接下来的部分。」
小蛋哦了声,朝叶无青施礼后退出。
傍晚时分,小蛋离开愚步斋,轻车熟路朝朱雀园行去。这是一年来的惯例,每次完成了白天的功课,他都要先到朱雀园,跟着楚儿练习惊雁鞭法。
而早在前往明驼堡前,他已然将惊雁鞭法繁复多变的招式全部学完,所欠缺的,仅是功力火候罢了。
练过鞭法,小蛋辞别楚儿,走出后花园。转过一座门洞,前方的庭院内清幽静谧,有道黑影独自蜷曲在假山石间,与浓重的夜色、凄迷的霜雾融为一体,几乎化成另一块怪石。
「师祖?」小蛋轻呼出声,迈步走向假山,问道:「这么晚,您一个人坐在这儿干什么?为何不回屋里休息?」
楚望天听到人声,徐徐转首望向小蛋。剎那之中,他的眼眸里爆射出锋锐精光,却又一闪即逝,重新变得呆板浑浊,咧开嘴,嘿嘿笑了声。
小蛋心头一凛,道:「难道师祖的痴呆竟是假装的?」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试想能骗过蓬莱仙岛掌门云临真人,该是何等的困难?何况,面前的楚望天已然失去了所有的霸气与神采,那种从眼睛深处流露出的颓废与迷茫,是装也装不出的。刚才的一眼,该是他的一种本能反应。毕竟,他曾经是一方霸者,一身惊世骇俗的修为犹存,只是丧失了往日的锋芒。
「师祖,您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负责照料您的人呢?」小蛋走到楚望天身边,蹲下身对他说道:「要不要我扶您回屋歇息?」
呆滞地瞪视小蛋半晌,楚望天慢吞吞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我……在看星星。」
「看星星?」小蛋抬起头,仰望夜空,迷蒙的雾气上方,一颗颗星辰闪烁不定,衬托着弯冰凉如水的寒月。
「你看,那是猎户星,这是大熊星,它们是一对儿。」楚望天语速异常缓慢,口齿也有点含糊不清,伸手指向天空道:「再远一点儿,天狼、北极……都漂亮极了。」
小蛋心头一动,思忖道:「罗大叔传我的天道下卷,便是由十二幅星图组成。莫非殊途同归,楚老爷子也在借着观察星夜,参悟仙心天道?」
他不由得再次偷偷打量楚望天,却发现他垂在膝头的左手中,赫然紧握着一把菜刀,小蛋一愣,脱口问道:「师祖,您手里拿把刀干什么?」
楚望天仰头凝视星空,心不在焉地随口道:「天黑了,恶鬼要出来害我的。」
小蛋挠挠头,苦笑道:「恶鬼?这儿可是楚儿师姐的朱雀园,就算有恶鬼也进不来,更别说害你了。」
楚望天俯低头,神秘地轻声道:「有的,你看不见,我能看见。看,就在你身后。」
小蛋遍体生寒,不禁回头望去。
黑漆漆的庭院里,除了他和楚望天外,空无一人。朔风吹过假山花木,不断发出「呜呜」幽咽,摇曳枝影。
他轻轻一笑,再劝道:「师祖,外面太冷,我送您回屋里睡觉罢。」
楚望天脸色陡然一变,紧张道:「不行,恶鬼会趁我睡着时下手,我不能睡。」
小蛋打了个哈欠,心道您不睡,我可得回去睡了,站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
楚望天没吭声,小蛋走了几步,觉得有点不放心,便又回过头来。只见楚望天呆呆坐在那里,神情忧伤,轻轻抽动嘴角,眼眶里无声无息滚落两行浊泪。
小蛋平生最见不得别人伤心流泪,只得再走回到楚望天身前:「您怎么哭了?」
楚望天满腹委屈,低声呜咽:「我要秋波,以前都是她晚上陪着我看星星。她不要我了,这里也没人理我。」
小蛋头大无比,见楚望天情绪越来越激动,叹了口气:「好罢,我不走了。」
楚望天收住抽泣,将信将疑道:「真的,你陪我?」
小蛋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楚望天满面皱纹地破涕为笑,问道:「每晚都来陪我?」
小蛋答应道:「是了,每晚我都来陪您看星星,绝不食言。」说着在楚望天身旁坐下,又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赶紧强忍住。
门洞后,叶无青悄然伫立,他既没有现身,也没有出言打扰,只在心中暗道:「师父啊师父,你是真痴还是假痴,着实给弟子出了个难题啊……嘿嘿,蓬莱仙岛名不虚传,轻描淡写的一步棋,便让忘情宫顿起内患,果真是杀人不用刀。」
忽然,他若有所觉地徐徐回首。
楚儿走到了他的身后,低声请安:「师父!」
「我来看看。」叶无青缓步往后花园行去,问道:「今天有谁来探望过老爷子?」
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