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博雅,在我的脸上发现了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吗?”
他微微笑着,轻描淡写的将那些许尴尬掩饰了去。
“嗯。”
博雅仍是直勾勾的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坐好。
“生病了吗?晴明,你的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
“哦?”
晴明抬手在唇间一抹。
“或许是酒太冷了吧。”
他笑着唤来蜜虫,要她将酒端去用热水暖一暖。
“哦,不用了,晴明,我正要告辞呢。”
博雅忽地站起身,整了整有些发皱的衣摆,晴明跟着站起来,眼睛弯得象天上的新月。
“怎么,今天不打算喝到入夜么?”
“唔,突然想到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晚些我再过来。”
博雅低了头,不再多说什么,匆匆出了庭院,朝自家方向走去。
晴明站在石榴树下,望着博雅的身影在门口处完全消失了,才慢悠悠回到外廊坐下。
“博雅大人竟然这么早就走了?”
蜜虫不知什么时候端了热好的酒回来,跪坐在晴明身旁缓缓收敛博雅用过的器皿。
“嗯。”
“不象他啊……”
蜜虫轻笑着,闪入内室,只余晴明一人,对着自己的酒盏出神。
昏昏沉沉快要入睡的时候,大门处又响起某人嘹亮的嗓门。
“晴明,在家吗?”
正在园子里忙碌的蜜虫忙迎了上去,晴明翕着双目,双人对话的声音不断传入耳际。
“哟,博雅大人呀,您怎么又回来了?”
“嗯,蜜虫小姐,晴明在吗?”
“主人正在小睡,我去通报一声。”
“不用了……这个,拜托你……”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中间还夹杂着年轻女孩子嗤嗤的掩面偷笑。
博雅这个汉子,总会说些憨直有趣的话,哄的女孩高兴。
就算是式神,也一样啊。
晴明闭着眼,勾了勾唇角。
正午的太阳,挂在多罗树梢后面的天空里,暖暖的照着,庭院中藏匿着的不知名的小虫悉索叫的正欢。
是个适合午睡的好时光呢,晴明很快沉入梦乡。
醒来时,恍惚看到有个人影坐在一侧,手里端了碗汤气蒸腾的汤汁。
“还没走吗,博雅?我记得你有要紧的事情。”
晴明正了正衣冠,缓缓坐起。
“唔,我记起家中有棵从唐国带回的老参,据说是医治伤病的良方,所以匆匆回去向母亲大人讨了来。”
说着,老实人将那碗汤汁小心的捧着,双手送到晴明口边。
“刚刚蜜虫小姐指点我将它熬制成汁,你趁热喝了,身体便会早些康复。”
“哦。”
晴明低垂着眼帘,就着端到面前的碗边,将那难喝的汤汁悉数喝了下去。
“好些没?”
博雅认真的盯着晴明的唇,见那唇上渐渐现出些许红润方才放心。
“好多了,博雅这一味药,自是药到病除。”
“又来取笑。”
博雅愤愤的嘟囔着,丝毫没注意到,晴明弯起的笑容里,多了浓郁的湿润的味道。
“主人,保宪大人到。”
未等蜜虫通传完毕,一位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便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不知为什么,他一看到源博雅,便怒气冲冲的朝晴明扑了过去。
“你这家伙,知不知道行事分寸?”
晴明却不以为意,好整以睱的对博雅介绍着。
“你该认识这位,阴阳师贺茂保宪,我的同门师兄。”
“哦,保宪大人,您好啊。”
保宪白了一眼身旁这位正中规中距向着自己行礼的武士,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继续向晴明发挥自己作为师兄的威严。
“又施咒了,是不是?不是嘱咐过你,这段时间不要再去管那些闲事,怎么偏是不听?难道你忘了,中了妖花之咒的阴阳师,再去施咒,是会受伤的吗?这个源博雅,如今对你来说就象一杯鸩酒,碰都碰不得,你不将他远远打发开,还留在身边做什么?”
晴明扬了扬眉,自顾自的把玩着手中酒杯,许久,才轻启朱唇。
“若是即不可施法除妖,又不能与博雅君相聚对饮,这漫长的人生,岂不是了无生趣?”
“你……”
保宪一时语塞,甩了甩袖子索性坐了下来。
“师兄大驾光临,并不是为了教训我吧。”
晴明为保宪斟了酒,黑亮的眸子紧紧盯住他。
“哼,本是不忍见你被咒所困前来相助,谁知你根本满不在意。”
“哦?保宪师兄找到了去咒之方?”
晴明眼神一亮,突然有了兴致。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保宪沉吟道。
“前些天有位远客到我家探访,听他说,距京城数百里外叫做鸟羽的地方,那里的山林深处有一眼温泉,乃上古仙人所开,可消恶咒。”
“说起来,倒是有所耳闻,只是听到的全是传闻,并没有人真正见识过那眼泉的神力。”
“哦?”
博雅也被吸引了过来,他望了望保宪,又望晴明。
“咱们去吧,晴明,就算传说是假的,也全当是游历便是了。”
“有道理,博雅君,你倒不是传闻中说的憨直透底。”
保宪兴致冲冲的说道。
“晴明,如果医好了,这好大一个人情,我可得记在账上哦!”
“那是自然。”
保宪甩着袖子快活的走了,鸹噪的庭院里顿时安静下来。
两个不能相触的男子小心翼翼的躲开对方的手,推杯换盏,美丽的石榴花掉落下来,融入院中泥土。
“晴明。”
博雅突然开口说道。
“嗯?”
“若是不能与你这样饮酒了,我也一样会觉得生无乐趣。”
半天没有听到回音,博雅抬眼朝那阴阳师看过去。
却见晴明正掩了口偷笑。
“笑什么?”
“博雅,你真是个好汉子。”
“是吗?”
“当然!”
“那……算是吧!”
土御门的庭院中,传来两人爽朗的笑声。
第 8 章
清晨,夏日的天总是亮得很早。
虽然已是白天的模样,但京城的大街上还没有什么行人,只是偶尔有几个大宅院的仆役,立在各自的府邸前低头洒扫着。
京城的居民们,这时都仍在睡梦之中吧。
青石板的道路上,远远传来牛车辗压的声音。
武士源博雅起了个大早,正按照居住在土御门路的那位阴阳师的吩咐前去与他会合。
大概是保宪来拜访晴明后的第五天光景。
博雅去宫中向圣上告了假,只说是得了病要去远方求医,即便如此,也已引来殿中那些官阶高贵的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博雅大人告假了呢。”
“哦?这倒是新鲜事,他不是最因循守道之人?”
“听说是得了怪疾。”
“嗬,他总往土御门路上的那家跑,出事是迟早的事情。”
“难怪,和那样身世不明的人走的太近,真是不明智。”
“若是克明亲王在世,不知会怎样想。”
“可不。”
“两个怪人。”
……
不过这样的流言诽语倒不曾困扰到博雅,这位率真愚直的汉子,向来参不透那些复杂的,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与人的关系。
所以这个时候,坐在牛车中,急匆匆向晴明家赶去的殿上人,因为暂时可以告别恼人的宫廷事务,同时这段时间纠缠的他头疼的妖花之咒,也隐约有了解决之法,心情的愉悦和轻松不言而喻。
博雅赶到土御门路的宅院时,看到院门外停了辆四匹通体雪白骏马拉着的马车。
晴明穿了一身白色狩衣,正倚在门边,看着蟾蜍男将一包包行李往马车上搬运。
“好神骏的马啊!”
博雅遣回自己的仆从和牛车,拍了拍马脖子赞叹道。
“晴明,这是从哪里得来的宝物?”
“这得多谢兼家大人慷慨相助。”
晴明抄着两手,笑的风轻云淡。
“兼家?你什么时候与他结下交情?”
“交情谈不上,不过是些人情。”
“哦?”
“兼家大人听说你我要结伴出行,所以拜托我顺路寻找一下他那个远游不归的儿子。”
“啊,你是说数月前派去伏见公干至今未归的道兼吗?”
“嗯,正是。道兼于四月间曾叫随身侍从稍回家信,说是遇到了心爱的女子,打算耽搁几日将她带回京都迎娶,然而如今已是七月,兼家大人仍未等回自己的儿子,担心是遇到了妖物。正好听说咱们要往那个方向游历,于是前来求助。”
“你应允了?”
“当然,要不我这小小的阴阳师怎会有如此神骏的宝马骑乘?”
“晴明!”
博雅的声音里不多见的带上了微怒的情绪。
“怎么?”
“保宪大人不是说,施咒的话,会伤害你的身体,为何还要管那些闲事?”
“博雅不是最热心肠的好人么?难道忍心眼看兼家大人惨遭丧子之灾?”
“这个,自然是不忍……”
“那就是了。”
“可是……”
博雅追在晴明身后上了马车,小心的坐到他对面的位置。
“若是会让你受到伤害,便是天皇陛下丢了儿子,我也要在你前面拦下这事!”
博雅很认真的望着晴明,赌咒发誓般说道。
晴明低下头,摸出白绢往手指上缠着,一边缠,一边轻声道:“知道了,我自有分寸。”
藤原兼家大人的宝马,居说是从唐国远渡重洋带回的大宛名驹的后代。
不仅毛色纯净,气度骨骼也完全不同于本国常见的马匹。
四肢修长,身架清俊高大。
当蟾蜍男爬上马车前端,高扬起马鞭时,四马同时迈开脚步,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
博雅拉开马车上掩着的帘子,将脸探出车外张望。
路两侧的树木景物,似乎连成一线,飞快的朝后面移去。
“竟然如此神速!”
博雅咂了咂舌,掩上帘子。
“兼家大人真是会享受的人啊!照这个速度,不出两日便能到伏见了吧。”
“嗯。”
“晴明,真的很不可思议啊!”
“哦?”
“你看,清晨我们还在土御门路你家院门那里装车,到了中午便已身在郊外,可是我们并没有挪动一手一足,完全是凭靠了这四匹通灵的生物,便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
“那也是一种咒。”
“咒?晴明,你又来了。”
“博雅,你看,在车前正载了我们飞驰的是什么呢?”
晴明勾起朱红的唇,扬手拉开车前的布帘。
“是雪白的骏马啊。”
“这就是咒了,博雅,当你登上这车时,便对马车施了‘快跑’的咒,于是当车动起来时,你就会觉得它在飞驰。”
“啊……”
“四匹白马,正是用来施行你的咒的肉体,当你反复的下咒时,马便不停的飞驰,直到你解除了‘快跑’的咒,它才会停下。”
“明白了吗,博雅?”
“晴明,你又在化简为繁。”
“哪里,只是在把事情解释给你听。”
晴明打开折扇,半掩口鼻。
“可我怎么会有被你戏弄了的感觉?”
博雅搔了搔头。
不知不觉,天色已渐暗了下来,在这样疾驰的颠簸中,乘于马车内的二人并没有觉出多少疲惫。
月亮升起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