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道:“你爹几次插口说话,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说了一两个字,便没再说下去。你妈妈语声渐转柔和,说道:‘师哥,我华山一派的剑术,自有独到的造诣,紫霞神功的气功更是不凡,以此与人争雄,自亦足以树名声于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学别派剑术。只是近来左冷禅野心大炽,图并四派。华山一派在你手中,说甚么也不能沦亡于他手中。咱们联络泰山、恒山、衡山三派,到时以四派斗他一派,我看还是占了六成赢面。就算真的不胜,大伙儿轰轰烈烈的剧斗一场,将性命送在嵩山,也就是了,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对华山派的列祖列宗。’”盈盈听到这里,心下暗赞:“这位岳夫人确是女中须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气得多了。”只听岳灵珊道:“我妈这几句话,可挺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时你爹爹已拿了我的剑谱,早已开始修习,哪里还肯听师娘的劝?”他突然称一句“师娘”,足见在他心中,对岳夫人还是不失敬意,继续道:“你爹爹那时说道:‘你这话当真是妇人之见。逞这等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华山派还是给左冷禅吞了,死了之后,未必就有脸面去见华山派列祖列宗。’你妈半晌不语,叹道:‘你苦心焦虑,为了保全本派,有些事我也不能怪你。只是……只是那辟邪剑法练之有损无益,否则的话,为甚么林家子孙都不学这剑法,以致被人家逼得走投无路?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及早别学了罢?’你爹爹大声道:‘你怎知我在学辟邪剑法?你……你……在偷看我吗?’你妈道:‘我又何必偷看这才知道?’你爹大声道:‘你说,你说!’他说得声嘶力竭,话音虽响,却显得颇为气馁。“你妈道:‘你说话的声音,就已经全然变了,人人都听得出来,难道你自己反而不觉得?’你爹还在强辩:‘我向来便是如此。’你妈道:‘每天早晨,你被窝里总是落下了许多胡须……’你爹尖叫一声:‘你瞧见了?’语音甚是惊怖。你妈叹道:‘我早瞧见了,一直不说。你粘的假须,能瞒过旁人,却怎瞒得过和你做了几十年夫妻的枕边之人?’你爹见事已败露,无可再辩,隔了良久,问道:‘旁人还有谁知道了?’你妈道:‘没有。’你爹问:‘珊儿呢?’你妈道:‘她不会知道的。’你爹道:‘平之自然也不知了?’你妈道:‘不知。’你爹道:‘好,我听你的劝,这件袈裟,明儿咱们就设法交给平之,再慢慢想法替令狐冲洗刷清白。这路剑法,我今后也不练了。’你妈十分欢喜,说道:‘那当真再好也没有。不过这剑谱于人有损,岂可让平儿见到?还是毁去了的为是。’”岳灵珊道:“爹爹当然不肯答允了。要是他肯毁去了剑谱,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林平之道:“你猜错了。你爹爹当时说道:‘很好,我立即毁去剑谱!’我大吃一惊,便想出声阻止,剑谱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无权毁去。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子呀的一声打开,我急忙缩头,眼前红光一闪,那件袈裟飘将下来,跟着窗子又即关上。眼看那袈裟从我身旁飘过,我伸手一抓,差了数尺,没能抓到。其时我只知父母之仇是否能报,系于是否能抓到袈裟,全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脚拚命向外一勾,只觉脚尖似乎碰到了袈裟,立即缩将回来,当真幸运得紧,竟将那袈裟勾到了,没落入天声峡下的万仞深渊中。”盈盈听他说得惊险,心想:“你若没能将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运得紧呢。”岳灵珊道:“妈妈只道爹爹将剑谱掷入了天声峡中,其实爹爹早将剑法记熟,袈裟于他已然无用,却让你因此而学得了剑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岳灵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爷一切早有安排,要你由此而报公公、婆婆的大仇。那……那……那也很好。”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这几天来几乎想破了头,也是难以明白。为甚么左冷禅也会使辟邪剑法?”岳灵珊“嗯”了一声,语音冷漠,显然对左冷禅会不会使辟邪剑法,全然没放在心上。林平之道:“你没学过这路剑法,不知其中的奥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禅与你爹爹在封禅台上大战,斗到最后,两人使的全是辟邪剑法。只不过左冷禅的剑法全然似是而非,每一招都似故意要输给你爹爹,总算他剑术根底奇高,每逢极险之处,急变剑招,才得避过,但后来终于给你爹爹刺瞎了双眼。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剑法,被你爹爹以辟邪剑法所败,那并不希奇。辟邪剑法无敌于天下,原非嵩山剑法之所能匹敌。左冷禅没有自宫,练不成真正的辟邪剑法,那也不奇。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禅这辟邪剑法却是从哪里学来的,为甚么又学得似是而非?”他最后这几句话说得迟疑不定,显是在潜心思索。盈盈心想:“没有甚么可听的了。左冷禅的辟邪剑法,多半是从我教偷学去的。他只学了些招式,却不懂这无耻的法门。东方不败的辟邪剑法比岳不群还厉害得多。你若见了,管教你就有三个脑袋,一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她正欲悄悄退开,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二十余骑在官道上急驰而来。
第三十六章 伤逝
盈盈生怕令狐冲有失,急展轻功,赶到大车旁,说道:“冲哥,有人来了!”令狐冲笑道:“你又在偷听人家杀鸡喂狗了,是不是?怎地听了这么久?”盈盈呸了一声,想到刚才岳灵珊确是便要在那大车之中,和林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满脸发烧,说道:“他们……他们在说修习……修习辟邪剑法的事。”令狐冲道:“你说话吞吞吐吐,一定另有古怪,快上车来,说给我听,不许隐瞒抵赖。”盈盈道:“不上来!好没正经。”令狐冲笑道:“怎么好没正经?”盈盈道:“不知道!”这时蹄声更加近了,盈盈道:“听人数是青城派没死完的弟子,果真是跟着报仇来啦!”令狐冲坐起身来,说道:“咱们慢慢过去,时候也差不多了。”盈盈道:“是。”她知令狐冲对岳灵珊关心之极,既有敌人来袭,他受伤再重,也是非过去援手不可,何况任由他一人留在车中,自己出手救人,也不放心,当下扶着他跨下车来。令狐冲左足踏地,伤口微觉疼痛,身子一侧,碰了碰车辕。拉车的骡子一直悄无声息,大车一动,只道是赶它行走,头一昂,便欲嘶叫。盈盈短剑一挥,一剑将骡头切断,干净利落之极。令狐冲轻声赞道:“好!”他不是赞她剑法快捷,以她这等武功,快剑一挥,骡头便落,毫不希奇,难得的是当机立断,竟不让骡子发出半点声息。至于以后如何拉车,如何赶路,那是另一回事了。令狐冲走了几步,听得来骑蹄声又近了些,当即加快步子。盈盈寻思:“他要抢在敌人头里,走得快了,不免牵动伤口。我如伸手抱他负他,岂不羞人?”轻轻一笑,说道:“冲哥,可要得罪了。”不等令狐冲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后腰带,左手抓住他衣领,将他身子提了起来,展开轻功,从高粱丛中疾行而前。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好笑,心想自己堂堂恒山派掌门,给她这等如提婴儿般抓在手里,倘若教人见了,当真颜面无存,但若非如此,只怕给青城派人众先到,小师妹立遭凶险,她此举显然是深体自己心意。盈盈奔出数十步,来骑马蹄声又近了许多。她转头望去,只见黑暗中一列火把高举,沿着大道驰来,说道:“这些人胆子不小,竟点了火把追人。”令狐冲道:“他们拚死一击,甚么都不顾了,啊哟,不好!”盈盈也即想起,说道:“青城派要放火烧车。”令狐冲道:“咱们上去截住了,不让他们过来。”盈盈道:“不用心急,要救两个人,总还办得到。”令狐冲知她武功了得,青城派中余沧海已死,余人殊不足道,当下也放宽了心。盈盈抓着令狐冲,走到离岳灵珊大车的数丈处,扶他在高粱丛中坐好,低声道:“你安安稳稳的坐着别动。”只听得岳灵珊在车中说道:“敌人快到了,果然是青城派的鼠辈。”林平之道:“你怎知道?”岳灵珊道:“他们欺我夫妻受伤,竟人人手执火把追来,哼,肆无忌惮之极。”林平之道:“人人手执火把?”岳灵珊道:“正是。”林平之多历患难,心思缜密,可比岳灵珊机灵得多,忙道:“快下车,鼠辈要放火烧车!”岳灵珊一想不错,道:“是!否则要这许多火把干甚么?”一跃下车,伸手握住林平之的手。林平之跟着也跃了下来。两人走出数丈,伏在高粱丛中,与令狐冲、盈盈两人所伏处相距不远。蹄声震耳,青城派众人驰近大车,先截住了去路,将大车团团围住。一人叫道:“林平之,你这狗贼,做乌龟么?怎地不伸出头来?”众人听得车中寂静无声,有人道:“只怕是下车逃走了。”只见一个火把划过黑暗,掷向大车。忽然车中伸出一只手来,接住了火把,反掷出来。青城众人大哗,叫道:“狗贼在车里!狗贼在车里!”车中突然有人伸手出来,接住火把反掷,令狐冲和盈盈自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到大车之中另有强援。岳灵珊却更大吃一惊,她和林平之说了这许久话,全没想到车中竟有旁人,眼见这人掷出火把,手势极劲,武功显是颇高。青城弟子掷出八个火把,那人一一接住,一一还掷,虽然没伤到人,余下青城弟子却也不再投掷火把,只远远围着大车,齐声呐喊。火光下人人瞧得明白,那只手干枯焦黄,青筋突起,是老年人之手。有人叫道:“不是林平之!”另有人道:“也不是他老婆。”有人叫道:“龟儿子不敢下车,多半也受了伤。”众人犹豫半晌,见车中并无动静,突然间发一声喊,二十余人一涌而上,各挺长剑,向大车中插去。只听得波的一声响,一人从车顶跃出,手中长剑闪烁,窜到青城派群弟子之后,长剑挥动,两名青城弟子登时倒地。这人身披黄衫,似是嵩山派打扮,脸上蒙了青布,只露出精光闪闪的一双眼珠,出剑奇快,数招之下,又有两名青城弟子中剑倒地。令狐冲和盈盈双手一握,想的都是同一个念头:“这人使的又是辟邪剑法。”但瞧他身形绝不是岳不群。两人又是同一念头:“世上除了岳不群、林平之、左冷禅三人之外,居然还有第四人会使辟邪剑法。”岳灵珊低声道:“这人所使的,似乎跟你的剑法一样。”林平之“咦”的一声,奇道:“他……他也会使我的剑法?你可没看错?”片刻之间,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剑。但令狐冲和盈盈都已瞧了出来,这人所使剑招虽是辟邪剑法,但闪跃进退固与东方不败相去甚远,亦不及岳不群和林平之的神出鬼没,只是他本身武功甚高,远胜青城诸弟子,加上辟邪剑法的奇妙,以一敌众,仍大占上风。岳灵珊道:“他剑法好像和你相同,但出手没你快。”林平之吁了口气,道:“出手不快,便不合我家剑法的精义。可是……可是,他是谁?为甚么会使这剑法?”酣斗声中,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被他长剑贯胸,那人大喝一声,抽剑出来,将另一人拦腰斩为两截。余人心胆俱寒,四下散开。那人一声呼喝,冲出两步。青城弟子中有人“啊”的一声叫,转头便奔,余人泄了气,一窝蜂的都走了。有的两人一骑,有的不及乘马,步行飞奔,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