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说,岳飞此举,不啻于公开扫了天下所有文人士子的颜面,大宋自开国以来,一直奉行天子与文人士子共治天下的国事,百余年来优礼文人士子,纵然汴京被破,衣冠南渡以来,却也尤不失斯文之气,经过这么多年来的发展与蔓延,天下文人士子相互盘根错节,早已形成了从地方到朝堂的极为庞大的力量,哪怕是天子官家,如若得不到这样一股力量的支持,只怕也要政令滞碍难通,处处寸步难行,岳飞、刘琦等人终归不过是一介武人,现下外有女真大军压境,天子又御驾亲征,征战在外,这些文人士子们不过稍抑其性,这才使得眼下的局面发展到这一步罢了,只是这种反弹的力道压抑得越久,一朝释放出来,却也难免就益形激烈,只怕到时纵然是这位天子官家有心维护,也难以保得岳飞等人的身家性命,甚至于正如方才勾龙如渊所说,在千秋史藉之上,还要留下一笔骂名,否则只怕难以堵住天下文人士子的悠悠之口。
是以岳飞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如果不是他疯了,如果不是他自己想找死,那就只能解释为他是想孤注一掷,想赌上这一把,想借着这样的机会再来一次黄袍加身,再来演出一场偷天换日,改朝换代的大戏码。
但现在的情况却明显并不是这样。
事实上岳飞并不是没有机会的,这一番天子官家御驾亲征,临安禁军本为天子亲卫,虽然那位天子官家看不上他们的战力,但也还是抽调了大部分精锐,以应支援,更何况临安城中的禁军不过是面子光鲜,若论及战力,较之岳飞、刘琦这些绝代名将所带出来的敢于最野蛮的异族在野地浪战的铁骑雄师,却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如若岳飞真正有了什么不臣之念,那么他引军入驻各临安部院的时候,也确实可以直捣皇城,相信并不会遇上多么有力的抵抗。
虽说哪怕控制了皇城,控制了临安,也并不意味着就能够真正地控制着整个天下,但不管怎么说,如若岳飞真的生出了不臣之念,那这就必然是他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也是他当下惟一能做的事情,至少自宋室衣冠南渡之后,宗室子弟原本便人丁稀少,他握有了大宋皇室的人脉,以及临安城中的朝中所有文武大臣,总算得上是比较够份量的筹码,而天子官家亲领的大军,又大半是他的勋故旧部,如若岳飞在军中的声望真的能高到昔日太祖皇帝陛下那般,那也未必就没有成功的希望,甚至于退一万步说,控制了临安行在,控制了大宋皇城,就算是最后事败身死,总也能够拖上一大堆人赔葬。
然而岳飞却根本就没有要这样做的意思,甚至于他在引军入驻临安各有司部院之后的同时,居然亲身进入宫禁之中,以身为质,将自己与秦桧共同置于了皇后圣人的耳目之下,置于了最忠心于大宋皇室的天子亲卫们的刀剑丛中,在那等情况下面,无论他在临安城中如何势大,只要皇后一声令下,他也难免要被剁成肉泥。
可以说,岳飞以这种自蹈死地的方式,已然打消了皇后圣人,打消了大宋皇室对于他的举动是有意于谋夺帝位的疑虑,也正因此,那位皇后圣人才会将他与秦桧同时留在了宫禁之中,以绝朝中文武恶斗之念。
“是以如渊这些天来一直在想”,勾龙如渊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岳飞又何必做到这一步?!”
“天子官家虽然委他为知临安留守事,但以他一介武人,又久在边镇领军,虽曾领枢相之职,却也甚少在朝堂之上参与理政,是以这知临安留守事一职,多半也不过是个虚衔罢了,不过是为了借岳帅之名,而绝有心人之念”,勾龙如渊话中却是毫不避讳,望向秦桧,说道:“更何况,朝中还有秦相公在,朝中各部院有司,大可各安其职,岳飞只须无为而治,至少可保得一个不过不失,又何须兵行险招,做此行险侥幸之事?!”
“如渊说笑了,老夫已经老了”,秦桧哑然失笑,说道:“岳帅正当壮年,正是大丈夫心存四海,意欲建功立业之际,又岂会守残抱缺,有所作为,本是份属当然的事情,倒也无须奇怪!”
勾龙如渊微微一笑,也并不与秦桧争辩。
他知道秦桧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天子官家以岳飞知临安留守事,很明显就是因为当今的天子官家,终于对眼前这位一手操执着国柄,掌握着大宋皇朝真正权力的秦桧秦相公起了疑惧之念,是以抬出了一个岳飞来知临安留守事,在职衔上压过秦桧一头,为的不外只是借助岳飞在军中的威望,以使得他出征在外的这段时间之中,临安城中不至于生出什么他意料之外的变故罢了,却也绝不至于是真真正正想要岳飞躬行践履,将临安城里的大小事务亲手给管起来。
虽说当年在南渡之初,也曾设立宣抚司衙门,由岳飞等宣抚使兼管一路的军政、民政,但那毕竟只是战时体制,又是在在与女真金人争斗正酣之际,岳飞等人的注意力,还是更多地放在了对女真人的作战上面,这等日常理政的东西,原本就不是岳飞所擅长的方向。
更何况秦桧在朝秉政垂十余载,朝堂之上各有司部院中当家主事之人,几乎尽出于秦桧门下,莫说是岳飞原本就对于这一类日常事务并不熟识,就算换上一个谙熟理政的能手,如若没有秦桧的点头,也必然是动则得咎,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是以天子官家的意思实际上是很明显的,朝堂之上日常事务,仍旧就当是由秦桧主持,岳飞领一个知临安留守事的虚衔,不外就是起着一个威慑与平衡的作用,使得朝中文武之间,不至于在这等时候相互攻伐,而维持住一个稳定的后方罢了。
在勾龙如渊看来,这其实并不失为一个最合理的安排,虽说朝中文武之争,早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但在这种女真铁骑大军压境,而天子官家御驾亲征的时候,相信所有有识之士,也都会在这非常时期暂时放下彼此之间的恩怨,相忍为国,毕竟如若女真铁骑再度踏马南下,大宋衣冠从此不复存于天地之间,到时什么文武之争,都再没有丝毫意义可言。
只是勾龙如渊也实在没有想到,这文武之争非但未曾因着眼前女真铁骑大军压境的时局而有所缓和,反倒居然是益演益烈,居然就演变到了今时今日的这种局面。
“以如渊一愚之见,岳飞纵然要有所作为,只怕也不会自蹈死地,走上这么一条几乎毫无所获的必死之途”,勾龙如渊沉吟了半晌,还是出声说道:“以如渊看来,岳飞此举,其若非是万古不遇的大奸大恶之辈,那只怕就只有大圣大贤方才能够做到了!”
“哦?”秦桧倒似乎终于来了点兴致,难得地主动开口问道:“那以如渊之见,这岳飞究竟是大奸大恶,抑或是大圣大贤呢?!”
“如渊惭愧,直至如今,也还未敢说自己已然找到了真正的答案”,勾龙如渊望向秦桧,坦然答道:“只是如渊认为,欲问何所去,当知其所源,是以如渊这些天来走街串巷,所为的却是探查岳飞与包大仁他们所提出来的经营获利捐与丁口收益捐!”
第176章 刺客
“苦!党项人过得当然苦”,任得敬意兴遄飞,连尽了几杯酒,这才说道:“党项人世居西北荒蛮之地,除开高天厚土,就只有莽莽黄沙,我夏国之中,八大军司,所辖之地倒有一大半是在高山之巅,沙漠之上,毛乌素、腾格里尽属不毛之地,除开黄沙别无一物,天都山、贺兰山虽为关隘天险,但又何尝不是两把枷锁,牢牢地锁住了我大夏向外探求之路!”
任得敬离他叛宋入夏,也已经有了十余年的光景,这些年来他在西夏位高权重,国事往往因其一言而决,是以无论他如何地不愿意,在思虑判断上面,却也总是难免站!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在西夏的立场上面来进行推理审视,不知不觉之间,提及西夏之际,却也在“我大宋”之外,再加上了一个“我大夏”,或许对于他来说,这个他乡,却也已经是另一个故乡了吧。
党项人所占据的西北边陲之地,多半都是高原之上,沙漠之中的荒蛮所在,虽说西夏自李元昊以来的历代国君之中,也不缺乏有远见卓识之辈,兴水利,劝农桑,意欲仿效中原王朝之例,在这西北边洲之地兴建起一个不逊于华夏正统的文明,然则却终归是由于地域水土等各方面的因素,虽说也取得了不小的成果,然则却终归是难以如同中原王朝那般,能借助农耕之力,来养活那如些多的子民百姓。
就如同所有曾经生活于丛林之中的荒蛮民族一般,党项人的血里也还流淌着他们曾经的那股野蛮,西北高原之地很难找到适合农耕种植的大片土地,但却从不缺乏大片大片的青草,从不缺乏可以弛骋的战马,也从不缺乏可以用来制作弓箭刀枪的牛筋与大树。
所以缺了什么,就去抢!
在所有边蛮部落人的心目之中,中原王朝从来都是一个最为富有的存在,有吃不完的粮食,有穿不完的丝帛,有花不完的金银财富,也有着数不尽的美女子民,早在五代十国的乱局之中,党项人就是靠着他们的弓马兵器,就这么一路抢掠着活下来的。
早在赵匡胤登基立国,一统中原之后,慑于这个刚刚大一统的华夏王朝的威势,党项人也算是很老实了一阵,只不过哪怕是在那样的时光里面,他们也还是不断地向中原王朝提出关于拔划粮食财帛的种种要求,尽管这其中难免有着那些党项贵族之中,难免有些贪得无厌之辈的因素,但究其根本,却也实在是因为那一片高山荒漠之间的水土,对于不善治理农耕的党项人来说,如若没有来自于中原王朝的奥援,实在是要养活这么一大帮子人都是非常地困难。
赵匡胤一代雄主,对于党项人政权恩威并用,兼行拉拢分化之事,如若能延袭这位太祖皇帝陛下之策,只怕不用再过数代人的功夫,党项政权便会如昔日那盛极一时的吐蕃那般,分崩离析,分化为无数不同的小部族,再难以对大宋构成什么样的威胁,只可惜也就在这个时候,大宋朝堂之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赵匡胤在斧声烛影那一夜中离奇驾崩,而赵光义即位之后,出于自身的考虑,立即穷兵黜武,整军北伐,平灭北汉之后续伐辽邦,终究引来了自大宋立国以来的第一场惨败。
这场大败影响之所及,非但使得赵光义再不敢提及收复幽云十六洲,光复汉家旧土的梦想,更打破了这个新兴的华夏王朝立国伊始那百战百胜的强大表相,使得如党项人之类原本已然下定决心要内附于中原王朝的异族政权,重新燃起了独立建国的梦想。
而那位太宗皇帝赵光义,也似乎真的就被这么一场仗给打掉了所有的勇气一般,自那场伐辽之败后,终其一生之中,再不愿多谈刀兵行伍之事,在他在位的二十二年之中,大宋开国之初的那股武勇之气渐次消磨殆尽,以至于挑动辽人屡屡兴起了举兵南下之念,终究导致在其身后不久的那一场亶渊之战。
非但如此,哪怕是对于西北边洲的覊糜管理之策,这位太宗皇帝陛下也并未曾太过于放在心上,以至在其登基之后不久,当时野心勃勃的党项首领李继迁以驼马易军器,甚至于不惜溶钱币为兵刃,摆出了一副十足的意欲整军备战,进犯中原的意图的时候,大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