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将目光转向山谷下那片女真人的临时营帐,淡淡说道:“他在想死!”
“死?”刘子瞳孔微缩,若有所悟。
赵匡胤颔首道:“不错,死!他在想着怎么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换回这支作为女真开都立国根基所在的六十万铁军!”
第105章 算计
金兀术箕踞于地,眼神由坐在他两侧的将领脸上一个个扫视了过去。
他们此次本为追击宋军残部,调兵勿以紧急为务,当时宋军已然溃逃四散,是以自金兀术以下,都未曾有过要与宋军持久作战、据寨攻坚的打算,除开必要的干粮食水之外,一应原本应当随军携带用以扎寨布防的补给辎重等物,却是都丢在了舒州城下。
是以此时所谓的临时营寨,实则多以临时砍伐的林木树枝杂以沙石濠沟所积砌而成,甚至连金兀术这充当临时行辕的中军大帐,却也未能有一桌一椅,诸将连金兀术在内,都自是席地而做。
金兀术看着诸将都自心力交瘁的神色,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说道:“眼下的局面如何,也不用我多说,你们都是跟了我许多年的生死兄弟,当此之时,不知道你们到底怎么看?”
帐中却是一片沉默,有几员将领嗫嚅欲语,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他们都是久历戎行的沙场老将,寻常里刀刃交加,舍生忘死,都是寻常之义,然则却也从有一刻如现下这般,被困在这生死两难的境地之中,不但缺衣少食,甚至不知道敌人会在什么时间,会从什么地方杀将出来,也不知道要耐到什么时候才能得个解脱,原先的一腔豪情,在这困守孤城之中,早就已经消磨殆尽了。
金兀术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中,却也不由得心下暗叹,轻轻摇了摇头。
事易时移,今时不同往日。
女真人原本久被契丹辽国欺压,挟着那一腔怨愤不平之气,起自白山黑水之间时,人人悍不畏死,奋勇向前,只为了讨回自己,乃至祖上先人的无数血债,自是猛不可挡,无坚不摧,纵横天下,全无敌手,是以纵然当日大宋举全国之兵力,围困自己所带领那深入宋室腹地的一支孤旅,自己却也有把握跟他们以硬碰理,打一场灿烂之战,有把握将这支大军,丝毫无损地带回大江以北。
然而现在却不行了。
十余年来,这些将领身负开基建国之功,都已是爵高位显,平日里席丰履厚,家中多半有妻有子,虽然自己一直驭下以严,务求尽力使他们不会完全丧失军人本色,然则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人性终究是好逸恶劳,哪怕自己再多规训,终究也是拦不住他们一点一点地慢慢变质。
而帐下的那些寻常军士,更早已不是昔日那班在白山黑水的冰风雪雨间锻就出来的汉子,他们平日里有封邑禄米,衣食无忧,更是听多了自己的父伯长辈,描绘昔日里攻宋之战时,宋军是如何如何地懦弱不堪,而江南又是如何如何地金银遍地,尚未出得上京,心下所思所想的,已是如何如何掳掠发财,如何如何毫不费力地积功升迁,心下没有了那股子死志,纵然兵器甲胄再过锋利坚韧,纵然“铁浮图”的训练设计何等神妙无双,终究也不过是徒具其形罢了,再不是昔日那支天下无敌的女真铁骑。
反是困居在江南一隅之地,看似积弱不堪的那个南国宋室,却是居然在这处处退让收缩中积蓄了无尽的愤懑怒火,一旦有了一个主战的天子,一旦有了一个知兵的名将,居然就能够有爆发出眼前如此惊人的战力。
看来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今日之宋,便如昔日那身为苦主的女真一族,而今日的大金,却是英武之风渐靡,奢颓之风渐显,简直便象当年的辽国与宋邦。
离自己的父皇当日带着族人杀马祭天,立誓以命以血,向契丹人讨回血债,也不过二十余年光景。
可是女真族人身上那份飞扬的勇气与青春,却似乎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他轻叹了一声,望向就坐在自己左首第一位的那个将军笑道:‘阿里达,记得我们刚开始一起攻皇帝寨的时候,你才十七岁不到吧,现在连你的辫根都开始发白了,二十年,连我们最能打的将军,居然也都老了。”
那个将军浑身一震,霍然起身,向金兀术屈膝行下礼云,一阵甲胄叮当作响,抬起头来时,眼里却是已经噙满了热泪,沉声应道:“大帅,阿里达虽然老了,但临阵杀敌,刀子还是利的,血还是热的!”
“没错!”
“对!”
“冲出去,杀光宋狗!”
坐在两侧的将领被阿里达的话语鼓舞,纷纷站起了身来,都自恍若回到了从前,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请缨作战。
坐在金兀术之侧的完颜雍,微微皱眉,心下却也不得不暗暗赞叹了一声金兀术的攻心之术。
他并无一句煽情作战的话,然而就这么淡淡说来,却都自让那些原本已然决意投降求生的将领,再说不出半句准备认输投降的软话,反都是掉转了态度,主动求起了战来。
他心下早有另一番自己的计较,此时见得帐中气氛一时热烈,不由得干咳了一声,打断了那些将领的慷慨陈词,开口淡淡说道:“这几天来,我一直在巡视军营。”
那些将军尤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挥舞的手脚顿在当地,好半晌才自回过神来,各自讪讪地走回原位,坐了下来。
完颜雍环视他们,轻叹了一口气:“各位将军,你们都是我的前辈,行军作战,讲究的就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大家都是把脑袋提在手上的人,要说去拼去死,有人认第一我完颜雍决不认第二个,这些话本来就搁在这里,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现在既然是在讨论和战,研判形势,大家也不用忌讳什么,也不用只捡些好听的、爱听的说,大帅这些天来一直忙着跟宋使密晤,忙着思考大局,到底现在军中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大家还是要大胆地说、明着说、畅开了说,这样才不会误导了大帅,才不会误了整个战局。”
第106章 乱局
他虽然身任副帅之职,但自来到军中任职之后,一向深自韬晦,开战之时冲锋在前,毫不后人,但在军务大事之上,却是一直唯金兀术之命是从,几乎从来未曾表示过自己的意见,跟这些将领之间相处,也是拍胸斗酒,毫无架子,是以这些女真一族的猛将对于他的悍勇颇为欣赏,与他也多是颇有交情,但却一直以来,都几乎未曾真正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直至此时,完颜雍侃侃而谈,与金兀术的语意若即若离,却又是自有一分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严,才让这些将领蓦然惊觉,原来这个年轻人也是这支女真铁骑名副其实的统帅之一,一时之间不由得都是神色凛然,对这位副帅有了几分刮目相看的感觉。
完颜雍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我们女真铁骑自太祖皇帝龙兴以来,蹄踏天下,从来没有我们不敢打的仗,从来没有我们不敢杀的人,但今时今时与从前不同,从前我们是泼皮,是光棍,赢了就是开疆立国,输了大家伙轰轰烈烈去死,也不需要去想什么退路,也不需要什么顾忌,然而现在呢?现在我们这些人站在前头,却是为了护着身后的大金啊!死没什么,玩来玩去玩人头,你一颗我一颗,谁也不多长一个,然而我们要是全军覆没,大金怎么办?族人怎么办?!”
一干将领都自垂下了头去,皱眉深思。
完颜雍轻轻吁了一口,继续说道:“现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大家心里也都明白,人无粮,马无草,军心思归,这些都也还罢了,最关键的是想拼、想打、想冲出去,总要有个方向,总要知道敌人在哪里吧?!可是现在呢?我不是说这场仗不能打,更不是说就真的要去求和求降,但是要打的话要怎么打,想和的话要如何去和,这些都是现下应该一起来想、来商量、来谋划的,你们各位说是不是?!”
帐内一派沉寂,那些将领都自拿眼望向金兀术。
完颜雍这些话,其实也都是他们心中所想,只是一直不敢宣之于口的顾虑,此时被完颜雍说破了开来,他们却也就没了顾忌,虽然未曾开口,但实则却也是表露了对于完颜雍的认同,只是在等着金兀术做最后的裁示而已。
完颜雍望着帐下诸将神色之间对于自己这位副帅却也显出了大不相同,心下不由得也是暗暗欣喜,转过头来,对着一直含笑不语的金兀术问道:“四王叔这些天来与那名宋使几番密晤,却不知最终谈成了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金兀术的目光微微凝在他的脸上,好半晌,忽然却是展颜一笑,淡淡说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我已经把他送回去了。”
…………
银蛇电闪,耀亮被沉沉乌云覆压得尤如暗夜的临安城,雷声滚滚,由南至北,一时几如在头上盘旋不去。
包大仁自轿中步了出来,抬眼望着这压郁的天色,心下却是说不清是忧是喜。
在这个季节,原本也不应当有这样的雷,这样的天了。
在这秋高物燥之时,能有如此丰沛的降雨,对于临安城而言,原本倒应该是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毕竟临安自晚唐以来,升平百年,在雄据吴越的钱氏一族苦心经营之下,原本已是风物繁华,楼市街栋,鳞次栉比。
而自宋室南迁以来,虽然名义上宋室的国都仍是东京汴梁,临安不过是临时行在,然则却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眼下大宋的那个天子官家,甚至是那阖朝的君臣,一心都只是在意于保全眼前的这场富贵,毫无进取之意,是以这临安才真真正正是宋室神器之所在,也是最为安全的地方。
是以汴京沦陷之后,不但文武百官都转移到了这临安城内,更有无数豪门富户也都自破家相随,举家迁入临安。
这些官员、富户的迁入更是随即促进了临安商业的发达,几乎每日都有崭新的歌楼酒肆拔地而起,而商业繁荣也导致了有许多流离失所的平民百姓涌入临安城中找寻活计,是以此时这小小的临安城可谓是人满为患,不但城中屋角相接,遮天蔽日,纵是城外数里内,也早已被那些住不进寸土寸金的临安城中的贩夫走卒民自行搭建的茅屋草棚所占满。
如此密集的房屋商户虽然造就了临安城繁华盛景,但也自是造成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那便是防火。
毕竟现时的房屋均是以草木为主,杂以土石,又都自相挨相连,挤在一处,遇有火起,所波及的数量远不止是十间百间而已,往往风连火势,益卷益烈,直至整个城区一角化为平地。
当日大宋真宗年间,便曾有一场大火自城西民房烧起,直烧掉广厦万间,甚至险些波及到大宋皇城。
现下临安街市之繁华,较诸昔日的大宋汴京,亦不过伯仲之间,又是眼下这般天子官家不在城中,而朝中文武失和,以至于秦桧与岳飞双双被扣在内廷的非常时刻,若再有这等变乱横生,只怕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若在平日里,倒也轮不到包大仁来操心这等事情。毕竟大宋经历百年繁华,对于这等事情却是已经早有所备,寻常临安内警戒卫戌的禁军之中,便有专门一部昼夜巡行,提醒监督民众商户注意做好防火措施。
然则现下因着朝中文武相争,岳飞、刘琦不得不临时调集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