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时孤身一人,又不谙世事,我放心不下。但……当时情形,我身边没有可以信任托付之人,万一泄漏了他还活着的消息,反而惹祸。我只能在宫中旁敲侧击,打探消息。从那以后,一直没人提起他的名字,我想,这反倒是好事,他一定已经诈死逃了出去,逃到皇宫以外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自由自在,远离这些杀戮纷争,就像他喜爱的鸟儿一样……”
听拂云说到这里,酒肆主人眼前不觉幻出密室中那具尸首。如今可以推断,易装逃出郡主府的李承义也许曾听父亲说起过慈恩寺地宫藏有暗桩之事,慌忙之下想起到那里躲藏,却被昉熙当成了无意闯入的陌生人杀死。而后元觉误入密室,在尸体上发现了玉佩,又将之带了出来。从头到尾,这悲剧竟是缘于误会,而昉熙对李建成的忠诚最后却害死了主人留下的唯一骨肉。同室操戈,种种不祥皆起于皇家权位之争,遥想当日玄武门前那一场惨烈屠杀,李承义并非李氏皇族所流的第一滴血,也决不是最后一滴。
他微喟一声,从怀中取出另一样东西,却是一开始的时候,拂云郡主给他的那枚铜钱。“这枚铜钱也是你自幼带在身上的么?”
拂云脸上略红了一红。“是。和承义那块玉佩一样,幼时抓周抓到的,所以一直挂着。”
“难怪。”手中托着那枚铜钱,李淳风道:“其实你看到玉佩的时候,应当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所以才定要与尉迟和我一同探秘,对么?”
此言一出,少女脸上红色瞬间褪去,换作苍白。
“原来你……你不让我去,是因为早知我与此事有关……而不是、不是……”
打断了她的话,李淳风淡然道:“各有隐瞒而已:你也并未告知前情。”
“可我……”倏地明白了什么,拂云低下头来。“抱歉,我其实不想瞒你,更无意要你和尉迟兄在不知情中身陷险境。但这件事关系重大,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知道。不必道歉,你并没有错。对郡主而言,李某也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语气温和平静,恍惚便是那日的温柔,却抓握不住,如袖底风、指间沙,瞬息流转。低头将那铜钱上的红绳仔细理了一理,而后轻轻放入拂云手心。手指相触的刹那,感觉到对方指尖冰冷,仿佛已失了温度。
“保重。”
简短二字吐出,转身离开荷池。风吹衣袂,似欲留人停驻,然而终无回头意。白衣少女手握铜钱,红绳从指缝间垂了下来,神情惘然;清荷淡淡,传来一句耳语般低沉的叹息。
“但愿从今以后,不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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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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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中
一个人,撑一把伞,赤足踏一双木屐,从一天密雨中独自走来。安稳的脚步和着凌乱雨声,敲击青石板铺就的长街。青布衣袍因为吸收了水气,看起来颜色略深,在沉暗暮色之中显出些许寂寥。
这是长安城的初夏,突如其来的一场雨令城池气温骤降。行人早就因为大雨绝了迹,连路边店铺也早早关上了门。往日喧闹繁华的大街变得安静下来,雨水冲刷了道路,也洗净了尘嚣。
“是阳羽之音,又逢商日。看来这一场雨只是开端啊。”
果然,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远处传来一阵闷雷,天色愈发黑暗,雨脚也更密了,敲在伞面之上,发出如同鼙鼓一般的急响。青衫人侧耳聍听雨声,随手将长衫下摆掖进腰带之中,步子却还是方才的节奏,丝毫不乱。空气中有一些泥土的腥气,生冽地冲进鼻腔,忍不住便打了个喷嚏。一边揉着鼻子,一边加重了脚步,水花于是飞溅起来,令始作俑者咧开了嘴,带着些许恶作剧的快意。
这样的心情没能维持太久,刚过墙角,一人迎面奔来。猝不及防之下连忙闪躲,但来人戴着斗笠,笠帽仍然不可避免地撞上了肩头。敏捷地向后退了一步,对方则一个趔趄,坐倒在地上,斗笠也飞了出去。伸手去扶,却被推开了。
“你……”
刚一出口便发现,底下的话不必再说了。那人一声不吭,捡回斗笠,象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继续向前狂奔,连看也没看自己一眼。
青衫人不禁失笑。“真是个冒失鬼。”
笑容在看到自己左手的时候敛去了:那是血迹,鲜红色的血迹,源自那人身上。雨水斜斜地打在手掌,不一会儿红色便淡了,消融在雨中。
鼓着嘴,皱着眉,看青衫人接过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透湿的长发,小管家摇光一脸没好气的神色。
“成日出门乱逛,没事便让人操心……”
“哎呀,这口气哪里像是对先生说话?”
“先生就要有先生的样子。”摇光毫不示弱顶了回去,一边帮他脱下几乎可以拧出水来的青布长袍。“都说随意楼的李先生神机妙算,谁晓得你,算得出下雨却不知道避雨。”
“这便是不学之罪啊。”酒肆主人作出痛心疾首的模样摇了摇头。“岂不闻君子行,宁湿衣,莫乱步?”
“是你自己说的:君子君子,做了君子,没了银子。”
“……咳,教了你许多,偏偏这句记得清楚……”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冷不防又是一个喷嚏,只好住口,老老实实接过少年递来的毡毯,将自己裹成一团。
天色忽然暗下,仿佛瞬间从黄昏进入黑夜。紧接着一个耀眼的闪电倏地划过,雷声骤起,霹雳当空,震耳欲聋,将门前老树劈下一根粗干,连大地也跟着震颤起来。与此同时,虚掩着的门被狂风吹开,发出砰然撞击声。呼啸而过的气流卷起柜上纸笔等物,满室纷飞。错愕中,门口突然现出一个人影,跌跌撞撞扑了进来,而后倒在地上。
“啊!”
“关门,掌灯。”
闻言摇光手忙脚乱地关上门,将灯点亮,交到李淳风手上。灯光照耀下,看见一名男子俯卧在地上,衣衫斑斑点点都是血迹。将人翻过身来,摇光不禁惊叫:鲜血从那人口中汩汩涌出,张开嘴来,口中竟是空的,舌头已被人剜去。
贞观三年,东突厥内乱已成。颉利可汗之弟突利密遣使臣与唐协商,朝中大臣皆知皇帝攻打突厥的决心已下。中原与突厥交战的历史向来败多胜少,而前年刚刚发生过的便桥之盟令人记忆犹新,对于这场战争的胜负预测笼罩在一片怀疑和悲观的氛围之中。
朝廷敕令就在此刻颁布:以兵部尚书李靖为行军总管,张公瑾为副总管,又以并州都督李绩为通汉道行军总管,灵州大都督薛万彻为畅武道行军总管,征集军队十余万,分道出击突厥。命令颁布之日,朝野哗然。颉利可汗曾派遣使臣要求和亲,却被皇帝断然拒绝,此时又有人旧话重提,认为天下初定,国库犹虚,讨伐突厥尚不是时候。一旦失利,后果不堪设想,倒不如以子女玉帛求得暂时和平。如此这般的陈词令皇帝龙颜震怒,他一生功业戎马中来,对于战机的把握最有心得,突厥兄弟内讧,在他看来正是最好机会。于是一番怒斥之后,主和之议再也无人敢于提起。此刻,十万大军正昼夜兼程,向京师汇集,唐朝立国以来,与突厥最大也是最具有决定性的一场战役即将打响。
就形势而言,天时地利人和都倾向于李唐一边,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挡年轻帝王清扫北方障碍的勃勃雄心。然而世事多变,却总在无意中幻化出新的涟漪。
“暂缓出兵?”
随意楼的阁楼之上,李淳风眉头皱起,在他对面坐着的是马周,中郎将常何舍人。(关于常何这个人物,也是我颇感兴趣的一位。就史书记载,其人功绩与职位并不相匹配,对此历来有众多猜测。其中之一便是说,此人所为近乎后世特务机关。是以虽有事迹,史无明录。)
“正是。今日一早,已将虎符敕令快马传递到各军。”
“朝令夕改,可不像我们这位天子的作风啊。”
“李兄智慧过人,何妨猜一猜缘故?”
“哈,不必捧我,我也无需猜测。你来找我,又将这不相干的机密军情相告,自然是有所求的。”
“还是老脾气,一点亏也不肯吃。”摇了摇头,马周压低声音道:“昨夜长安城外粮草营被天雷击毁,焚烧殆尽。”
“哦?”听到这句话,方才无精打采的男子此刻抬起了头。“损失惨重?”
“倒也不是。粮草营中只是部分给养,多数已散发各军。雷击之时正值深夜,看守军卒二十余人,全都在帐中被火焚烧而死,其状惨不忍睹。这些还在其次,但兵马尚未出征,粮草已被天雷击烧,正是不祥之兆。太史令傅仁钧等紧急入宫,劝说皇上顺应天命,打消攻打突厥的念头。”
“那位制定戊寅历的傅太史么?”酒肆主人不感兴趣地剥着桌上长生果,“按照他的历法,月末晦日只怕要到早上才出月亮。不去精研学问,倒来胡说什么天命,当真无聊之极。”
“但朝中对于出兵突厥,本来就莫衷一是。只是碍于圣意坚决,才无人敢说。这么一来,这些主张和亲的人便又上下活动,剀切陈词,弄得皇帝也将信将疑起来。”
“这些朝廷事务,自然是在其位者谋之,要李某何用?”
“我与常相公商议,觉得此事或许可疑,因此才想到拜托你暗中勘查。”说到此处,马周望着他一笑,“前日朝堂之上,还有人提起李兄,说你会仙术,能知过去未来,是世外高人……”
不等他说完,李淳风已按了一下机括。壁上悄然弹出两只木手,清澈酒液不偏不倚注入了杯中。
“没银子的世外高人,不做也罢。宾王(注:宾王为马周表字)识得我,也不是第一日。”
“上次你为淑妃之父续命,可是传得沸沸扬扬,连圣上也有耳闻。”
“世上哪有续命的法术?那人命不该绝而已。”
“锥处囊中,其锋必显。李兄胸罗之广,确是我平生仅见。倘若不能为朝廷所用,埋没草莽,岂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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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探营
这句话说得甚是恳切,看了一眼马周,酒肆主人嘴角露出笑意。
“可惜与否,要看各人抱负。宾王志在匡扶社稷,至于在下,有人买酒无人赊账便是万事大吉。朝廷之事非我所能,亦非我所愿。”
他语气虽轻松,话中之意却斩钉截铁。马周叹了口气,道:“既然李兄一意韬晦,我也不能勉强。只是此事我已在常相公处力荐,空手而回,未免有负所托啊。”
“抱歉抱歉,李某才疏学浅,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说你不过。——对了,常相公下月大寿,要二十坛桃花酿,这个忙你总肯帮吧?”
“当然,”酒肆主人此刻才展颜一笑。“二百两现银,老客八折,一百六十两足色,折金二十四两七钱。若要送货上门,另赏脚夫十文。”
一连串报出来如行云流水,马周不禁摇头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