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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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关系-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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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迟迟没能到达时,红灯会无休止地闪烁下去的。这时,喜福只好找借口溜出,譬如说到车棚(书房)看看书,彩云说他有神经病。他匆匆杀到芬芳那儿,又匆匆回了,就像上了趟厕所。

  外来的坐台小姐纷纷拥入。“瓢儿”多了,就那么“一锅汤”。坐台女的收入一天不如一天了,芬芳又不愿出台做脱裤子的买卖,客人从她身上捞不到实质性的“油水”,新客不知底细猛攻了一番,见她“立场坚定”,他们很快转向新的“猎物”。芬芳的收入捉襟见肘,而喜福是泥菩萨过江。她连吃了几顿方便面。喜福发现了,要从有限的“经费”中匀出一点,她死活不肯接,泪花花地抱了他:“我心领了,你一家人不易。”喜福听了,心头翻江倒海。

  有客人提出“要深入了解”和“进一步发展友好关系”时,芬芳说她有了相好,旋即拿酒敬客人,为客人点烟,献歌,没让客人下不了台,反而客人夸她懂事,说要包她,她却雷打不动。喜福听了,心头怪怪的。只能怪自己爱莫能助。

  芬芳很能喝酒,不知她是想买醉,还是把客人灌醉。他们给她改了个浑名“醉仙姑”,反倒把她下海前的“霹雳妹”给淡忘了。但她没有一个晚上醉在外头,收台后早早地归来,也不想加台。她似乎要把珍贵的东西让喜福一人独享或两人一起分享。这让喜福唏嘘不已。

  芬芳对他的好,使喜福受宠若惊。他有时觉得自己很内疚,面对两个女人都有种犯罪感。他对彩云有种责任,可是他又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芬芳给他的快乐是不言而喻的,况且她不问结果,他很不愿舍她而去。仿佛给眼前沉闷的生活吹来了一缕缕清新的空气,为此他受用不尽。芬芳调侃地说:“要是在旧社会,我愿意光明正大地给你做小。”

  在歌厅碰到把头发弄得很亮的小川,她明知道他点她的台是假惺惺的,但在他带了一帮有头有脸的客人面前,她不塌他台。其中一个主客是在银行管放贷的,戴了副宽边眼镜,他们都叫他“师爷”。芬芳与他猜枚喝酒,对唱,配合默契。师爷的满意,也是小川的满意。收台时,小川邀她一起吃夜宵,她破例去了。为客人铺围布,敬酒。后来又遇到“师爷”,是另一伙人请的客(总有人请他的客),他对她那晚的表现赞不绝口。她笑了笑说,这是她应该的。“我那叫敬业——”说得“师爷”笑了,后来他成了她的老客,一来就点她的台。那晚宵夜后,小川提出用他的车送她,被芬芳谢绝了。她自己一人打车,直到甩开小川的车。

  芬芳对喜福说:“总得有个度,哪怕从事最贱的营生。再说他现在是牛副县长的女婿,鸡蛋哪能碰石头。”

  其实,她说她心里憎他,好在他那晚没出格。芬芳知道他的德性,他现在是看不起她的,虽他装出一副绅士风度。她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他身上几根骨头,我清楚得很呐。”

  芬芳躺在床上抽烟,玻璃缸里堆满了烟蒂。她的烟瘾大了,连上卫生间也不放过。一人敞着门在卫生间里蹲上半天,把裤衩拉到膝盖下,与喜福聊着,直到吸完了烟才出来,出来时裙子也未系好,又续上烟。她感叹烟真是个好东西。喜福劝她爱惜自己,说这也是为了他,他拿自己与彩云作例子。她一刻也坐不住,总喜欢躺着,即使在沙发上,还是叼着烟。有回喜福说她的牙齿黄了,舌头变成了焦锅巴。第二天她买了一些洁齿灵、漱口灵之类的护洁品。

  “我是不是老了,喜福,我老了,你还会这样待我吗?我觉得我老了许多。”

  “那是你心老了,可你的身体还是那么地活蹦乱跳!”

  在红灯光的映衬下,芬芳短圆的颈脖像粉藕般,挺立在锯刺形花边低胸领口上,如从荆棘丛中飞出的鸟。

  芬芳读初中时,留给喜福的印象最深的是,她身上充满了令人销魂的东西,将薄衣衫凸出,似乎要绷裂衣衫和纽扣。她走路时那怕是坐着,只要身体稍一牵动,胸部就跟着动,仿佛胸衣上,有两张会呼吸的嘴,让喜福惴惴不安。

  喜福读书用功,一家人省吃俭用盼着他能考上大学,陈家有三个儿子,在他上面有两个没读完初中就辍了学回家种地的哥哥。陈家的人把农活揽了,不让他读书分心。家人把宝押在了他的身上,望他能“深山里出太阳”。为此,他虽有非份之念,却不敢对芬芳有越轨之举。那时的喜福已懂得了一个身上充满活力的女同学,让他暗中回头的乐趣。

  一个星期六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刚刚过去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使溪滩里涨满了水。喜福面对惊慌失措傻站在岸边,向他投来求援目光的池芬芳,开始他装作视而不见,爱理不理的。雨止了,满涨的溪水,没法使她老站在岸边犹豫不决。当她鼓足勇气开始小心翼翼地涉水,身子没入水中越来越深,水到达她腰部时,露出水面的上身剧烈地摇晃起来。大概她是踩到了水下的石头,眼看她要倒下了。他从已先行到达的溪岸,回过身来,一个鲤鱼跃龙门,冲入水中,双手把她身子托了。她用双手把他脖子整个儿抱住。在水中央,他用双手托举着她的身子(有点像小女儿坐在父亲肩头看社戏似的)——奇怪的是他那个时候哪来那么大的劲。过了水中央,向岸边走时,他拉着她的手(长这么大第一次与女性的手接触),芬芳的脸色渐渐地映出红晕。村口的老樟树,夕阳卡在水亮水亮的树叶中,像缀了无数枚金片。在岸边,两人停步不前,芬芳像劫后余生似的,一头扎进了喜福的胸膛,飞鸟掠过齐腰深的杂草。喜福感到好像被水浸透了的幸福堆积在他胸前,他的胸前是她胸前在衣衫中涌动的一对“鸽子”,扑腾不已,急流般的血一下子使他的肌肤绷了起来,许多之后,他听到一种软如柳絮般的声音从幽谷中传来……

  日子飞快,“鸽子”初中未读完就飞到城里去了。不久,喜福上大学的梦又一次鸡飞蛋打了。乡中学终未将他培育成“树人”,尽管他的前景曾被他头发斑白的班主任牛大林看好。这天一早,他一口气走十几里的山路,走进班主任寝室里,嚎啕大哭起来。哭够了,他用颤巍巍的手,接过牛老师笔力遒劲的荐书。第二天清晨,他背了父亲六十年代当基干民兵发来的已经磨得很白了的军用挎包(母亲装上够他一天吃的熟番薯)。

  很早就有传闻,说芬芳初到水洋的工作是牛大林给安排的,且与她有不明不白的关系。当年,村里来了一拨县里下来的官员,到西部山区访贫问苦。牛叔叔去了池家,送来慰问金,还与池一家人在屋前合影。这张照片随同文字登上《水洋报》上。池芬芳就是拿着这张旧报纸去找牛大林的。牛大林从乡中学调到城里,从镇工办副主任兼塑胶厂厂长,很快成了统管水洋镇工业的副镇长,接着从副转正,官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芬芳跟喜福说,外界对她的传闻是真的。她的童贞确实是在她半推半就的情况下被牛厂长占了,占有后的待遇是池芬芳成了镇属正式工了。牛大林特从镇里要了个正式工的指标,说是销售工作的需要。不久,她当上了销售科副科长(其实是接待客人,倒倒开水,陪陪酒)。

  芬芳被牛大林的老婆当街扯下几绺头发。问题出在牛厂长总只带池副科长一人出差。池副科长被厂里人说成是牛厂长的“小姘”(那个年代还没“小蜜”一词)。两人从广州回来的当晚在宾馆开了间房。牛夫人没让牛厂长丢脸,就找这山里女人出气。芬芳的|乳罩给粗壮的牛夫人拉下时,观众犹如成群的蚂蚁围聚饭粒。牛夫人带上她的两个小姐妹,要捍卫妇女尊严。事后,牛夫人跟牛大林谈妥了条件,将他存折里的钱全数给她,她一走了之。她本是外贸公司的业务科科长,直到出走,牛大林才知夫人勾了个她手下的一个小白脸,她与比她小十来岁的小白脸双双飞到海南做进出口生意了。算是一报还了一报。牛大林这婚离得有点冤,不仅是老婆诈走了一笔钱,还早给他戴了顶绿帽子。他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东窗事发。

  当街的羞辱,使芬芳险些撞车自杀,幸亏司机早刹车,是路过的小川把她从车肚子下救回的。死里逃生的芬芳无精打采地回到厂里,职工们指指戳戳开了,或朝她的身后啐唾沫。她呆不下去了,她的兰鸟鞋庄顺利开张了。一个女人赤手空拳打天下。开店这笔钱,是牛大林帮的忙。疏远牛大林的最好办法是找男朋友,再说她也清楚,牛大林身边的女人不止她一个。

  小川趁虚而入。当年城里的小混混流行过一阵子穿绿军装——这有点像文革时期的红卫兵,所以他常是这副行头。

  小川进城后的营生是赌博,他赢多输少。芬芳说他的秘密武器是在衣袖口里做了个藏牌的暗兜——有点像古装戏中生角的袖袍,他偷牌的手段长时间未被人揭穿,可见他是个很会自我保护的人。芬芳是与小川好上后知道这一秘密。

  要不是那天早上芬芳心血来潮要将小川的军装洗了,她还一直不知这猫腻。洗衣时,芬芳发现了袖口有十张硬绑绑的纸牌,本来他的衣服都是他自己拿到干洗店洗的。那天,芬芳的心情特好,觉得省点钱也是做女人的美德。这使小川勃然大怒,骂得她莫名其妙,小川才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脾气过了,于是他讲了他刚从山里出来,手无分文,跟一位漂泊在外的师傅学赌艺谋生的经历。可见,在关系到他本人核心秘密的问题上,他连芬芳也是严加防范的,可以说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从不显山露水的。

  他一口滚瓜烂熟的水洋腔,家乡的口音一点也没了。小川说,世道就这样,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你要是操着山里人口音,连上菜场买菜准教你买的菜比城里人贵!

  他似乎有洁癖,一有空闲就擦他的皮鞋,所以他的皮鞋总很鲜亮,鞋子总跟他的人一样干净。他的脸富有光泽,进城后他的黑皮肤变白了,身上挥发出淡淡的香味(芬芳说他一年四季用洗面奶。喜福不解,认为男人用女人的洗面奶,太奢侈了。芬芳对喜福说,他这人最爱讲究自己的“门面”。但喜福不明白的是,男人怎么像女人似的用洗面奶、香水。他与小川见面时,总见他的打扮,有先声夺人之势,让人觉得他是水洋城上流社会的人。他冷冷的目光里有居高临下的成份)。

  年少时,虽说是同村人,小川与喜福就显出了道不同而不相谋的差异性。读书时,喜福年年上台领三好生奖状。小川把画有“鸭蛋”的成绩报告单扔到粪坑里,然后对他家人说弄丢了。他是那帮调皮捣蛋生中的“草头王”。他低了喜福两个年级,常见他把书包塞到墙洞中,捏了副弹弓打麻雀去了。有天,他用那副弹弓,包了块小石子,弹向了年仅十八岁还奶声奶气正在上英语课的女老师,将她的眼镜片打穿了一只洞,碎镜片害得她的右眼做了手术后视力再度下降。

  小川被学校开除了,躲在外头几日,给他父亲找到后,把他关在柴房里吊着,不给吃不给喝。他母亲心软趁他父亲上山放牛时,将他从柴房“解放”了,母亲生怕儿子被老子整死掉。这一解放,他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奔到城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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