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虎看见了,难为情地说:“嗨,嗨!明珠,我那衣服太脏了,满身的汗臭味儿!”
明珠仿佛是被人窥破了心事的少女,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了,急忙用弩箭“说”:
血汗染征衣,
丹心感天地。
——我惟敬你,怎能嫌你?我这就给你洗去!
“说”完,又情不自禁地嗅起那脏衣服来,边嗅着,边往外走。
张虎心中立刻掀起了一股感动的热浪。
明珠把张虎的脏衣服洗好后,晾在了洞外的隐蔽处,回到洞中又用自己的汗巾蘸着打来的泉水给张虎擦身体,擦完后关心地“问”:“你饿了吗?我给你弄吃的。”
张虎甚为感动,真诚地说:“明珠,你对我如此关心,不由得使我常常想起了妈妈和姐姐。”
明珠听了“妈妈和姐姐”的比喻,也忽然感动得鼻子一酸,哽咽起来,写道:“那我们就义结金兰,好吗?”
张虎认为,人生考验莫过于生死考验。他认为自己和明珠早已意气相投,生死相托,就痛快地说:“好呀,我若有你这弟弟,可谓三生有幸!”
明珠听了高兴得像只快乐的小燕子,飞快地跑着用竹筒舀来山泉水,然后刺破自己的中指滴进一滴鲜血。
张虎感动,也学着他的样子刺破中指,在水中滴入自己的一滴鲜血。
明珠摇晃着竹筒,看那两滴鲜血融在了一起,随即高兴得轻轻跳了起来,还一边跳一边比画:融在一起了!两滴血融在一起了!
明珠向张虎比画着解释:按照他的江湖经验所知:两个人的鲜血如果能在水中融和在一起,就说明这两个人有着至高无上的亲密关系。所以他才高兴得如痴似狂!
张虎也被明珠感染了,竟然有些喉头发哽。
明珠看着竹筒中的血酒,十分珍惜地喝下了一半,那一半递给张虎,张虎痛快地一仰脖喝了下去。
明珠写道:“我二十四岁了,你呢?”
张虎说:“我二十六岁。比你痴长两岁。”
明珠写道:“天遂我愿。正好,我是小弟,你是兄长。”
张虎开玩笑地说:“看你那样子,必然就是小弟嘛!”
明珠喜不自禁地“说”:“我就是愿意做你的小弟嘛!”
忽然,他温情脉脉地看了张虎一眼,调皮地“问”道:“如果我是女孩子呢,你还会认我做小弟吗?”
张虎毫不犹豫地说:“那我就认你做小妹。正好我没有妹妹。我妈要是见我认了个这么漂亮的妹妹,还不高兴死!”
明珠像个饶舌的女孩子,继续“问”道:“假如我是女孩子,你就仅仅想认我做个妹妹?”
张虎看了明珠那红晕满腮、娇艳如花的面容,忽然向往地大胆说道:“可惜你不是,如果你是女孩子,我一定娶你做媳妇!”
明珠的眼睛里迸出了两朵明亮的火花,快速地在地上写道:“真的吗?”
张虎热血沸腾,举起拳头说:“苍天作证,此心可鉴!”
明珠痴痴地看了张虎一会儿,忽然哭出了声,写道:“哥哥,你好坏!”写罢,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山洞。
张虎一下子懵了:这明珠老弟,怎么浑身净是些女孩子习气呢?
……
结义之后,明珠对张虎的照顾似乎更加无微不至。张虎便把这作为一种人生幸福坦然接受——谁叫我运气好,负伤后遇到了这么个生命可托的好兄弟呢!
明珠不会唱歌,但是会写歌。这些日子,他的脸儿竟然像桃花一样嫣红。他羞涩地写着告诉张虎:“哥哥,我们家乡有‘兄弟情歌’,小弟来教你解闷儿,好吗?”
张虎愉快地说:“好,你写吧!”
明珠写道:
兄应唱——
桐子开花一口钟,
兄弟相亲莫漏风;
燕子衔泥紧闭口,
蚕儿吐丝在心中。
弟要唱——
弟是青藤爬过沟,
哥是沟边花石榴;
青藤缠树缠到死,
树死藤干两不丢。
张虎读来感觉琅琅上口,说道:“这民歌好,不但词儿好,而且情深意长。就是相思相恋的味道太浓厚了。少点儿男子汉丈夫气!”说着,把上下兄弟唱和的两首,连续一字不差地背诵了两遍。
明珠见张虎认真,感动得泪光闪闪。想了想,又在石板上写道:
兄是明月弟是星,
星月相对挂长空。
不忍孤星单望月,
长盼明月照孤星。
张虎看了,知道明珠害怕自己将来舍弃他,立即接过他的弩箭,在石板上和了一首:
兄是明月弟是星,
星月长伴遨长空。
明星映月月生辉,
月映明星星更明。
明珠读了,喜不自禁。他抬头看看张虎,拍拍自己的胸口又指指张虎,似是求证:哥哥,你心果真如此吗?
张虎看着明珠的眼睛,一边点头,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胸口,说:“我心若此,苍天可鉴!我若弃弟,天理不容!”
明珠竟然高兴得一把抱住张虎的脖子,“吧唧”,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看来,明珠十分喜欢情歌,此后,他不厌其烦地教了张虎许多土家男女对唱的情歌。
张虎只是肉皮伤,没有伤到骨头,所以伤口痊愈得很快。明珠却忽然心绪不宁起来,他常常躲在洞外暗暗流泪。
细心的张虎发现了,想,真是个小弟弟。就循循善诱地告诉他,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男子汉大丈夫四海为家,不应该如此多愁善感。何况我还要带你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呢!
明珠信服地点点头,忍住泪水。
又过了五天后,张虎伤愈要归队。临行时,动员明珠和他一起参军。明珠泪光闪闪地点头同意。
晚上,两人在山洞中的篝火旁,喝着明珠下山买来的苞谷酒,吃着明珠的烤山鸡肉,喝了个痛快淋漓。
明珠酒量不错,喝到兴奋处,就提议和张虎对山歌。明珠用手写着“唱”,张虎背诵着答。一唱一和,别有情趣。谁若答不上来,就罚酒一口。二人唱和的都是明珠教张虎的民族情歌。明珠装作阿妹,“唱”得情意绵绵,声情并茂。张虎自然装作阿哥,稍有差池,明珠就不依不饶地偶有小女子态地娇嗔流露。
张虎虽性情儒雅,但长期地艰苦作战,已经养成了粗犷豪放的作风。对明珠的女孩子气并不介意,总觉得他是小弟,在哥哥面前,难免有些撒娇儿,反倒心中高兴,因此,也答得情深意长,热血沸腾。就这样,两人一直饮酒对歌到深夜。
第二天张虎醒来,发现明珠已经不在。只见地上写着:
与兄结义,三生有幸。
兄之教诲,铭记一生。
高堂渐老,不敢远行。
不辞而别,回家相奉。
弟在深山,望兄鹏程。
下边写的是:
留苏东坡《水调歌头》一首与兄同享: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最后两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字体写得很大,比画很重,看来,既大气纵横,又浪漫飘逸。
心有灵犀一点通。
张虎看了,突然悟出明珠巧借苏词抒怀,既有对我军的疑惧,又有自惭形秽的意思。那一、二句是说:问苍天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与自己相见。第三、四句的意思,自然是疑虑不知解放军中是个什么样子。五、六、七句的意思是说,他很想跟随自己参军,可是又害怕部队戒备森严、自己不自由,或者不被信任。“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是说自己徘徊犹豫了半夜,最终觉得还是留在部队外更自由!
再看下半阕,则是情意缠绵,回肠荡气。前三个短句,比喻自己心思重重,彻夜无眠。四、五句则是借问叹恨:为什么刚刚结识又要分离呢?六、七、八句则说,人之聚散与月之圆缺相同,自古无奈。最后两句则是嘱咐,是愿望,是企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张虎含着眼泪,把它抄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默读了几遍,带着无限遗憾、无限怅惘的心情返回了部队,接着,投入了解放鄂东的战斗。
战火纷飞,戎马倥偬,一别经年。直到现在纵横鄂东剿匪,张虎再也没有见过义弟明珠的面。
他常常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要下明珠的地址呢!
……眼前的黑衣女人,可是我那日夜思念的义弟明珠?或者是明珠的什么人吗?
张虎强行抑制住澎湃的心潮,蹲下来,单刀直入地亲切询问道:“大姐,你认识一个叫明珠的小伙子吗?他是我的义弟,鄂东土家人。”
黑衣女人听到张虎的声音,浑身又是一阵轻微的颤抖。她困难地吞咽了口唾液,沉重地点了点头。
张虎又兴奋起来,焦急地问道:“真的吗?太好了!请问大姐,明珠现在在哪里呀?”
黑衣女人咬着嘴唇,犹豫着,用手轻轻拍拍自己的心。
张虎的心一阵狂跳,兴奋地说:“大姐,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明珠?”
黑衣女人闭上眼睛,浑身战栗着,默然无语地轻轻点点头,只见两滴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溢了出来。
张虎想起过去与明珠十几天的相聚细节,忽然醒悟道:原来明珠是女儿身!怪不得他时而有小女子态流露出来呢!此时此际,他似乎忘记了男女有别,一把抓起了黑衣女人的手,用力地握着,摇晃着,忘情地问道:“明珠兄弟,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张虎哥呀!”
黑衣女人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她沉默着,沉默着,忽然惊慌地看了张虎一眼,又匆忙地收回目光,迟疑着,轻轻地挣扎着抽出手,浑身战栗着连连摇着头。
张虎怔住了:“怎么,你不是我的义弟明珠?”
他猛然觉得了自己的孟浪和冒失,那澎湃的心潮也骤然下落了,他失望了。世上同名同姓者甚多,难道此“明珠”不是彼“明珠”?
他不甘心地继续问道:“明珠……大姐,你还有兄弟姊妹吗?”
他有些责怪自己唐突,只好羞愧地真诚地称人家“大姐”了。
黑衣女人干脆地摇摇头。
张虎继续问道:“大姐,你的‘高堂’可好?”
他重音强调了“高堂”二字,以期引起黑衣女人的重视。想当初,明珠在无名山洞不辞而别的理由就是“高堂渐老,不敢远行”!
然而,黑衣女人只是睖睁了一霎,随即凝望了张虎一眼,就伤感地摇起了头。
“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冒昧!”
张虎不好意思地道着歉,心彻底地凉了下来。他失望地站起来,仰天长叹一声,满腹惆怅无以言表。他在屋里轻轻地踱来踱去以平息自己剧烈波动的情绪,然后,转换回主题,礼貌地问道:“大姐,‘座地虎’原来是住在你家的吗?”
黑衣女人听张虎说“对不起”,像遭到了电击,半天透不过气来。她看着张虎焦虑地徘徊,心里像翻倒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听了张虎后一句问话,似乎半天没有转过弯子来。过了一会儿,才毫不掩饰地很痛快地点着头,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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