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亮着灯光,就像城市的楼房错落有致。一条小街白天宁静夜里热闹。各类食品小
店,卖烧酒卖狗肉的小铺,各类小店,剃头棚,寿衣铺,鞭杆作坊,熟皮子作坊,
挂马掌的铁匠铺,几乎全在夜里开业。因为白无行人过路不停,附近暂居者又多以
山林为生,进山去了。
一个木栅栏围住的大院子,院内车马喧闹,东西厢房外加上房七间大筒子屋,
灯火辉煌,门头高挑着灯笼,灯笼下面是挂一串罗圈和一个大破筐头子的晃子,在
雪夜里悠悠荡荡。一看便知,这是个车马大店外加靠此活命的讨饭花子、算卦瞎子、
老跑腿子等穷汉容身的所在。
木头的大门框上依稀可见陈旧的对联:
孟尝君子店
千里客来投
张虎和赵越、熊元友仍装成土匪,暗带武器,以住店为名挤进了大车店。
住到东厢房。
女店主打眼一看张虎顿时一愣,张虎深邃的目光仿佛利剑把她看穿了,张虎一张瘦且棱角分明脸,令她恐惧。她在佯装殷勤接待时,故意给张虎划火点
烟想看清他的脸,但张虎已掏出短杆小烟袋儿早已点火抽起东北特有辣劲儿的山
烟。
赵越、熊元友双脚垂在炕沿下不断互相磕打着运动着被冻得发麻发木的双脚。
女老板绰号“洋戏匣子”,是大别山大当家的土匪平原虎的小姘头。她在镇里
名为开店,实为替隐藏在大别山的胡子头丈夫了水(看情况的),兼奉李德林旅长
之命在此收拢其他被我军击败之残匪,妄图东山再起。
女老板“洋戏匣子”原本是汉口头道街滚地包的艺人,她的真名早已无人晓
得,只知道她是汉口一带的红唱手,每次灯下开场,凡她唱,总是举着水牌子绕
场一周,以显赫名角到达,在“洋戏匣子”的艺名下面.排列写着她将演出的剧目。无非是些陈旧的老段子:什么《王美蓉观花》、《莺莺听琴》、《红娘下书》。
《水漫蓝桥》以及《马寡妇开店》、《黄爱玉上坟》、《素雪梅吊孝》、《白蛇诉
功》、《樊梨花下山》、《红月娥作梦》等等。在管场地掌柜的暗示下,唱过了水
牌子上明面写着的正段,还将有粉段(黄色)什么《十八摸》、《光棍叹五更》。
《小二姐思夫》、《粉红女》、《五更罗嗦》、《寒虫叫情》、《打压排》等极其
淫邪下流小唱。
正因唱红,这“洋戏匣子”才被平原虎接进大别山当上了压寨夫人。
对这类开车马大店的女老板,尽管张虎还不清楚“洋戏匣子”的来历,但他
知道凡在山林敢开这种大店又能维持到生意兴隆的店,如店主不靠兵(指伪军)不
靠匪是一天也干不下去的。进得店来,更(耕音)官儿把他们往院子一领,冲上房
一声高喊:“恭禧掌柜的了!有三位客爷投店打尖——全是发大财的!”
只此一声喊,女老板立即闪出,左手拿着哈德门和三炮台洋烟两盒,右手拿着
火柴盒,笑盈盈春风满面。一面亲手挑门帘子往东厢房让,一面命令打杂的快拿瓜
子、落花生、大块糖,还吵儿巴火让端上等叶子冲的茶水来……
所有这一切,张虎已初步知道此店不凡,此女更不凡。
“洋戏匣子”烟没点成,脸上就出现了别人觉察不到的一丝狐疑,但她立即掩
饰,唱采茶戏出身的脸说变陡变,又笑容可掬地问张虎:“三位客爷,我烫壶热
酒,你们来点什么嚼裹儿(吃的)?我这老店可没旁的山珍海味,山沟野店,净是
实惠菜,猪肉块子炖粉条儿、老母鸡扣蘑菇、火燎猪头、煮烂的膀蹄(肘子)、白
片子肉酱油拌大蒜,还有拆骨肉酸菜汤、新来的拘肉酿成盐花儿。”
张虎等她报完菜名才说话:“刚吃完星星散(即小米饭——此语为土匪黑话)。我们马丢了,是找马的(黑后:马,即响马,指胡子找同伙的)。
“洋戏匣子”听后,眼中打了个喜悦的闪,忙用黑话对上:“马跑三十六,大
山里七沟八梁,吃了星星散咋能追上马呢?这么的吧,三位客爷,如不嫌我小店在
阴山背后(指黑道),就大脱大睡,满铺大炕头朝里(胡子睡觉就是头朝里的规矩,
大脱大睡指放心的意思),睡前架‘翻章子’(油饼),咬‘瓢瓤子’(水饺)、
挑‘挂柱子’(面条)任选,算我自招待,分文不收,客爷可得把‘助手子’(筷
子)拿住了……”
张虎见她上套,微微一笑说:“木头楔子面朝北,扯条红绳帮大腿,两个大
钱方方眼,一个往南一个往北。”
——这完全是土匪或正宗胡子进山的黑话,用挖参做比喻。
“洋戏匣子”忙问:“灶王爷本姓张,骑黑马挎匣枪。青山绿水绕着走,满山
烧的是一炷香。”
——她的意思我们也是纯正的胡子出身,并暗语相告——灶王爷指锅台后的灶
神,这里指大别山,黑指当家的是平原虎。
张虎颇懂她的黑话,知道了她是大别山平原虎的人了。他又问:“想走夜道,
鬼挡墙,想上锅台,怕灶王!”
——此话的意思是想奔平原虎去,又怕没人引荐,更怕别人猜疑,包括怕平原虎不信。
“洋戏匣子”把火柴盒往炕上一扔,笑笑说:“上山有明子(她介绍)。先啃
富(吃饭)!”她冲张虎一笑,一阵风般撩开门帘就出屋去了……
刚才的对话弄得赵越、熊元友莫名其妙。两个人着急却又插不上嘴。他俩刚
想问张虎跟这女人说的是啥话,张虎说:“快,头朝里躺下,小心窗外有人认
出我们来!”
三个人立刻仰面躺在大炕上,头冲窗台的矮墙。
果然,工夫不大,就听窗前有踩雪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也感到头顶窗上有月
光与院内的灯光将晃动的人影儿推到窗纸上——显然是趴窗而望的人。但,那趴窗
之人是怎么也看不到张虎等三个人面容的,况且他们仰躺着头顶窗台下的矮墙,
又都佯装睡觉把大皮帽子扣在脸上……因此,窗外人只能看到他们的脚和下半身。
而下半身是难以辨别张虎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的。
少顷,窗外又响起踩雪的脚步声,可想而知趴窗人远去了。
此趴窗人不是别人,是土匪卢老八,真名叫卢自朝。他是蔡家渡里毗卢塔的人,
以打猎和挖人参为生,总在山里转,他与各路土匪都很熟悉。因此,各路土匪他认
识的也多。他原本随“座地虎”山头帮着送个叶子(送信),了水(看情况)什么
的。抓“座地虎”时他正修苫自己最隐蔽、什么人也找不到的地窨子(属马架子式
木头房子),因此漏网。他奔大别山来是报个信给平原虎,也是没了“座地虎”他
好投靠平原虎来。他深知这大别山的平原虎同“座地虎”家有世代的冤仇。平原虎
的爹,死于“座地虎”的爷爷老黑云之手,而“座地虎”的爷爷却让平原虎扒光腚
在大雪地里捆上用凉水浇成冰棍儿冻死了,“座地虎”他爹白毛熊也被平原虎勾来
的女匪“一枝花”打残左臂后自己开枪自毙而死……他告诉平原虎“座地虎”也被
共军掏了去,岂不是平原虎没有了冤家对头?不然的话,“座地虎”是定然要找他
平原虎报世代家仇的……
就这样,他上了大别山恰恰遇上被打散队伍成了光杆司令的郑三炮和李德林手
下的刘维章、丁焕章,还有早就在此的女匪“一枝花”。他添油加醋,甚至夸大其
辞地把“座地虎”如何被捉,广福寺村许大马棒如何被捉,以及山外形势一一介绍,反
倒引起郑三炮等人的不安。平原虎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招待他一顿酒饭之后,郑
三炮私自布置地修好地窨子。万一时局发展再对他们不利时,他就只有同卢老八隐
在地窨子里变成挖参打猎之人,以等时局再变……
卢老八下得山来,必在大车店住一夜才能在第二天返回羊脸沟。这就正好遇上
了“洋戏匣子”告诉他有三个来客,黑话对上了,就是属哪个山头的,或是不是真
胡子,让他趴窗户认一认。
卢老八根本没见过张虎、赵越、熊元友,就是其他剿匪部队任何人他也没
碰过面儿。此人奸得横草不过,一见山里山外时局有变化就死守山里的地窨子,藏
起短枪,掮起猎枪,还在地窨子的大土炕上晾人参,满墙挂着野兽皮子,满炕扔些
猎捕野物的夹子、套子和设陷阱用的尖桩子……即使剿匪部队搜山进屋,也确信他
是猎人和控参者无疑,况且有羊脸沟百十户人家作证,哪一家不知道他卢老八打猎
出身。
他趴窗看完,告诉“洋戏匣子”:“认不出(他不说没看准,没看准有**份),
兴许是别的山头被撵过来的。眼下到处是大部队搜山,野物都吓傻了,何况吃咱们
饭的?”
车马大店,人多人杂,这里既有王枝林部逃来的,也有李德林部逃来的,被郑
三炮拉到锅盔山上隐住的“蝴蝶迷”也下山帮助“洋戏匣子”开这个车马大店,从
中识别真假土匪——真的请到大别山上,假的暗夜里杀死。
为引张虎等三人露面,让真匪们辨认,”‘洋戏匣子”想出好主意——唱一
采茶戏。当然她不亲自下场,本店的西厢房属花房小店,蹲着一伙“滚地包”(走
无定向)的唱采茶戏艺人。虽然不是占园子名角,倒也唱一处红火一处。“洋戏匣
子”自然识得这些艺人的,有她师父辈的唱上妆的“徐浪丫”(艺名。男人演女角),
有唱下妆的“大鞋拔子”(艺名),还有“窦矮子”、“韩傻子”……她“洋戏匣
子”让唱,定唱。
开场后,让“蝴蝶迷”、卢老八暗中观察,并且在人群里把东厢房三个老客
(指张虎三人)左右安上心腹,暗带家伙(枪、刀),看出破绽,就开杀无疑。
如果真是某个山头同行,再大礼相拜,请上大别山。
一切布置停当,上层大筒子屋艺人打头通的锣鼓家什就敲打响了。
“洋戏匣子”又一阵风般撩开棉门帘,请张虎等看采茶戏,她见张虎三人
已睡得鼾声响起,又见睡的姿式颇似吃山之人(胡子),先是一阵犹豫,后又动手
一个个扒拉着脚:“客爷醒醒.客爷醒醒!”
张虎先是打着哈欠起身,熊元友、赵越都佯装甜睡被弄醒一脸不悦。
“洋戏匣子”说:“客爷呀,麻溜看二人转吧,冬天夜长,听半宿睡半宿足了。”
张虎明知是计,但又不能不去看。一则山里土匪或胡子因蹲山枯燥,没有热
闹,下山后除了打粳米(大米)骂白面(要好的吃)、逛女人外,对采茶戏是开心
般有兴趣儿。二则不看采茶戏又怎么从中发现线索追剿郑三炮等残匪呢?他对“洋
戏匣子”道:“大妹子(此称呼显得不外),你头里先走,等两个老疙瘩(指小胡
子,这里指赵越、熊元友)精神精神,一定到上屋看采茶戏去!”
“洋戏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