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不停地夸李瘸子的婆娘漂亮贤惠,饭菜做得香,一双细小的眼睛总是在李瘸子婆娘的身上滴溜溜转。
李瘸子白天打铁,晚上就在婆娘的身上忙碌,只想添丁生娃。六年下来,总算把婆娘的肚皮弄大,到头来却是别人下的种,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王八不说,还得替别人养娃崽。
婆娘投潭自尽的第二天,李瘸子一瘸一拐地去找李铁胆算账,好不容易爬了三十多里山路到了蔡家山,看到的却是满眼的荒凉:破败的山寨,荒芜的田地……显然,很长时间没有人打理了。
远看妹妹一身红,
抖抖**过田垅,
杏花眼闪岩山动,
庙里菩萨也发疯。
后来,山下来了位背着柴刀扛着扁担唱着飞歌的老人,程瘸子一问才知道,李铁胆五年前带着山上的弟兄去黄梅城头打日本鬼子,全部战死沙场了。老人竖起拇指告诉他,李铁胆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大英雄。
程大个是大英雄李铁胆的种。程瘸子突然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大英雄的后代抚养成人。那以后,程大个就不再是程大个了,是程铁蛋——大英雄李铁胆的铁蛋儿。程铁蛋就是一铊铁蛋儿,人如其名,都快二十岁的人了,还长得跟七八岁的娃崽似的,三尺不到。程铁蛋除了身材矮小之外,其他各方面都还健全,脑瓜子也好使,还生就了一副花花肠子。
程铁蛋喜欢跟狗娃在一起。确切点说,这家伙是想和梅子在一起,可是梅子讨厌他,所以他就粘上狗娃了。那时候狗娃和梅子还有金子形影不离,他和狗娃在一起,也就是和梅子在一起了。因此,他总是想方设法讨好狗娃,什么糖果牛肉粒的,好吃的东西在他的口袋里总是掏个没完。
娃崽都很贪玩,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孔垅镇的娃崽都在滚铁环,也就是用一根勾型铁棒支着一个大铁环到处滚,娃崽们在奔跑与滚动中感受乐趣。狗娃和金子也想滚铁环,但他们家里没有铁环。程铁蛋家有,他爹是铁匠。别人家的水桶用的都是竹箍,只有他们家的水桶用的是铁箍。程铁蛋为了让狗娃和金子能滚上铁环,竟然把家里的两个水桶箍全下了。第二天程瘸子提着没箍的水桶到吊井里打水,丈把深的吊井得用一根丈把长的箩索把水桶放下去,用巧劲把水桶掀个底朝天,水桶满水后再提起来。水桶满水了,程瘸子铆足劲往上提的时候,没箍的水桶炸开了,身体失去重心后连连后退,最后一屁股跌坐在井边的水沟里。那时候铁值钱,程瘸子赶紧回家找钩子来捞铁箍,结果捞了半天什么也没捞到。
程铁蛋喜欢女人,这家伙不止一次跟狗娃提,他想和梅子睡觉。那时候狗娃十来岁,不晓得什么叫喜欢女人,这家伙说喜欢女人就是和女人睡觉。狗娃说我喜欢梅子和金子,每天晚上都跟她们睡在一起。他说那不叫喜欢,喜欢女人还得干点别的才行。狗娃问还要干什么,他没有说,而是拉开狗娃的裤头瞅狗娃的小鸟。他说狗娃的鸟太小,还没长毛,什么也干不了。然后拉开裤头让狗娃瞅他的鸟,他的鸟真大,毛茸茸的挺在那儿。狗娃问为什么会这样,他说他的鸟在想梅子了,但我不信。
没人的时候,李铁蛋喜欢对梅子动手动脚的,梅子很生气。
因为梅子,狗娃跟李铁蛋闹翻了。
那天下午,狗娃们在街上滚铁环,滚得很尽兴。后来梅子要去蔡家山上捡干柴,狗娃们也跟着去了。在山路上滚铁环难度很大,但刺激过瘾。
我们三个来比赛吧。
程铁蛋指着山对面的一棵大松树说,谁先滚到那谁赢。
然后滚着铁环在山路上狂奔。
没跑多远,这家伙就躲到路老坎去了,说铁环碰坏了,要修。狗娃和金子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自是夺路而过。
那棵大松树看起来很近,但是跑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没有半炷香的时间是到不了那里的。程铁蛋迟迟没有追上来,只有金子跟在狗娃的屁股后面。刚转到湾里,狗娃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喊救命。狗娃问金子听到了没有,金子说听到了,好像是梅子姐的声音。
梅子姐该不是遇到大黑熊了吧?狗娃收起铁环就往回跑。
狗娃的速度比狗还快。
程铁蛋把梅子按倒在松树林里,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狗娃赶到松树林的时候,梅子的裤子没有了,白嫩嫩的大腿被掰开了,腿根的那粒麦子露在那里。
程铁蛋私下里跟狗娃说过,女人的裤裆里有粒麦子,是用来喂鸟的。
见到那粒麦子,程铁蛋的鸟就更大了。
程铁蛋的大鸟想吃梅子的那粒麦子了,但没有吃到,就在他提着大鸟扑上去的刹那,狗娃从后面用铁环套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使劲一拉,他应声倒在松针上,大鸟对着天空顿时软了下来。他的脖子被铁环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直流。稻草做的裤腰带早拉断了,他只能左手提着裤子,右手捂着脖子,咿咿呀呀骂骂咧咧地往山下跑。幸亏那铁环是扁的,不怎么吃肉,否则他的脖子早就断了。
那天晚上,程瘸子领着他的娃崽骂骂咧咧地找上门来,说狗娃偷了他们家的水桶箍,还打伤了他的娃崽。梅老爹不但赔了水桶钱,还开了一笔药费。他们走后,梅老爹气不过,扒了狗娃的裤子,用锄头把子狠狠地打了一顿,边打边骂,我看你偷别人的东西,我看你偷别人的东西……只打得狗娃的屁股皮开肉绽,最后把狗娃关在柴房里,三天不给饭吃。
梅子第一次说要做狗娃的女人是在狗娃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一九四五年阴历八月十五是狗娃和金子十八岁生日,也许不是,反正梅老爹是十八年前八月十五把狗娃们从蔡家山上捡回去的,因此梅子就认定那是狗娃们的生日了。
一九二六年的八月十五是个大晴天,梅老爹一大早到蔡家山上采松树菌,后来在一片松树林里把狗娃和金子从大黑熊的嘴巴里抢了回来。狗娃和金子被装在一个竹篮里,竹篮里还有几朵刚采的松树菌。梅子经常带狗娃和金子到那片松树林里,指着路边一棵松树说,当时篮子就放在这棵松树底下。
当年碗口大的一棵松树现在一个大人都抱不过来,十八年的时光已经让它变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也让狗娃和金子分别变成了一个英俊挺拔的小伙和一个水灵秀气的姑娘,同时也让梅子变成了一个俊俏饱满的老姑娘。
梅子二十五岁还没有嫁人,是老姑娘了。在鄂东秦淮河孔垅镇,二十五岁还没有嫁人的姑娘就是老姑娘,就是没男人要的那种。梅子不是没人要,孔垅镇上想要娶梅花的男人一大把,就连镇上最有钱有势的老字号吴福茂掌柜吴大贵还想把十八岁的婆娘扔了再娶梅子,可梅子就是不干。程铁蛋也不死心,每天都死皮赖脸地跑来买豆腐,对梅子纠缠不清。当然,狗娃也想娶梅子,狗娃从十六岁开始抱着梅子失眠。
每年狗娃和金子过生日,梅子都要到蔡家山上采松树菌,然后煮一锅味道鲜美的松树菌汤。
十八岁生日那天,金子在店里帮梅老爹卖豆腐,狗娃和梅子吃过早饭就提着篮子上路了。他们绕过屋背的那块红薯地时,金子从窗口里探出个头来冲我们大声喊:哥哩,早点回来!梅子姐,早点回来!
那天热得要命,我们在路边的大松树底下歇凉。梅子随手把篮子放在树荫里,然后蹲在那唱孔垅镇的飞歌,脸蛋红扑扑的。
姐在屋头织绫罗,
郎在对门唱情歌;
绫罗梭梭手中过,
情歌声声刺心窝。
哪有这等浪荡崽,
唱出这种锥心歌;
害得人家心意乱,
手赶手呀脚赶脚;
骂声歌郎砍脑壳,
干嘛要来折腾我。
狗娃蹲在梅子的对面,一声不吭。梅子的歌声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额头刚停下来的汗水又冒出来了,狗娃说真热,然后撩起衣襟擦拭汗水。这件洗得泛白的短袖汗衫是梅子两年前给狗娃做的,梅子己种棉花纺纱织布,然后跟裁缝铺的马大嫂学做了这件衣服。当时这件衣服挂在狗娃的身上像帐篷,现在显得有些短小了。衣服上密密麻麻的补丁二三十个,梅子一年前就劝狗娃扔了,但狗娃舍不得扔,就一直穿着。这些补丁也是梅子打上去的,狗娃在蔡家山上抓小动物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衣服挂破了,每一次梅子都会找来针线补上。
衣服越补越厚,越穿越温暖。
还是用这个来擦汗吧。
梅子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方小手帕递给狗娃,说狗娃,今后你还是用这个来擦吧。
梅子的声音和那只手一样,在闷热的空气中颤动。
什么?你要把它给我?狗娃指着小手帕问,声音颤得很厉害。
狗娃那是激动。狗娃能不激动吗?梅子要把贴身的小手帕送给狗娃。在孔垅镇一带,姑娘家是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小手帕送给小伙子的,小手帕是种爱情的信物。因此镇上的小伙子看上哪个姑娘了,就会动手抢她的东西,逼她拿小手帕来换。不管小伙子用什么手段,只要能把姑娘的小手帕弄到手,就说明他们是伙计了。
伙计在这里是情人,或者恋人的意思。
梅子递给狗娃的小手帕上绣着花草蝴蝶,还有一只追蝴蝶的小狗。你要,还是不要?梅子红着脸,说不要就拉倒。
要,狗娃说当然要撒。然后抓过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把它揣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心里美滋滋的。
狗娃说,梅子。
梅子说,嗯。
然后低头把弄衣襟。
狗娃又说,梅子。
梅子又说,嗯。
然后低头把弄辫子。
梅子。
嗯。
做我的婆娘好不?
梅子低头咬辫子。
狗娃。
短暂的沉默之后,梅子突然吐掉嘴里的辫子站起来,说了声狗娃,天这么闷,莫不是要下雨了吧,咱们得赶紧找松树菌去。
然后一头钻进路边的松树林里。
梅子忘了提篮子。
一个空空的篮子在路边的大松树底下装满了想象。狗娃想象着,十八年前有个女人在这里停留的样子,她也许是从松树林里出来的,也许不是,反正她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有她的孩子,还有几朵刚采的松树菌。反正她在这里停留过,她也许是给孩子喂奶,也许不是,她也许是蹲着的,也许是站着的,反正她的篮子放在地上了。她也许去了松树林,也许不是,反正她离开了篮子。松树林里也许长满了松树菌,也许没有。她也许回来找过,也许没有,反正她再也看不到她的篮子了。
狗娃,狗娃,这里有好多菌子。梅子在松树林里兴奋地喊,快点帮我把篮子拿上来。梅子想起了她的篮子,但那个女人呢?狗娃忍不住又想,她肯定想到了,她肯定回来过,她看不到篮子肯定很伤心。
狗娃第一次在心里埋怨梅老爹,埋怨那头大黑熊。
发什么愣啊,还不快点把篮子拿上来!梅子又在那里喊。
狗娃说,来了。然后提着两个篮子进了松树林。
松树林里的菌子很多,也很杂,能吃的不能吃的,都有。
狗娃们选好吃的松树菌,炷把香的时间,篮子就满了。狗娃们又用两根野藤串了两串挂在脖子上,这才钻出了松树林。
狗娃们刚出林子,雨就下来了。
刚开始,狗娃们在路边大松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