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小姐反复瞧了瞧光着脊梁的贺子达,闪着惊羡的目光,悄声对那位太太说:“妈,居然是个军长!”那位太太鄙夷地朝贺子达一瞥,亦悄声对小姐说:“肯定是外号!”
贺子达听到如此对话,拍着大腿,乐得前仰后合。
兵团保育院,办公室里,楚风屏正打电话:“七十六军值班室吗?你们军长回来了吗?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哦,我是兵团保育院。”
楚风屏膝边的大碾子问:“是我爸爸回来了吗?”
楚风屏看着,刮了大碾子的鼻子一下,故意说了一句孩子不可能听懂的话:“不是你爸爸回来了,是贺子达回来了。知道吗?我的小碾子。”
收操号已被当做下班号。号响,军人们纷纷走出办公大楼。
姜佑生在兵团部开完会,走至保育院,看见男女军人一个一个领走自己的孩子,那亲热劲使他眼馋。他不由自主地走进院内,看见大碾子一人坐在转椅上,便走了过去。
姜佑生:“小碾子。”
大碾子:“你是谁?”
姜佑生有些心酸:“你不认识我了?”
大碾子摇摇头。
姜佑生:“你再好好看看,你起码该记得,是我把你从很远的地方找回来的,我们还一块儿坐过火车。”
大碾子还是摇摇头。
姜佑生有些急:“坏小子,我是你……”他咬住了差点儿奔出口的话。
大碾子被吓得咧嘴欲哭。
姜佑生赶紧哄劝:“别哭,别哭……我陪你玩。”他推了一把转椅,又推了一把转椅……大碾子笑了,仰着身子,张着手臂,清脆的笑声使姜佑生无比幸福……姜也忘情地笑着,一把接一把推得转椅飞旋……这场面似乎维持了很久。
突然,转椅猛然停住,一只大手按住了转椅。大碾子被惯性朝前一带,头磕在前面的椅背上,捂着脑袋“哇”地大哭。姜佑生顾不上是怎么回事,扑过去抱起大碾子,检查大碾子的脑袋,还好,青了一大块,没破。
一双手伸过来,把大碾子从姜佑生怀里一把夺了过去。姜佑生愤怒地抬眼看是何人!
——贺子达正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
大碾子嚎哭着。姜佑生、贺子达久久地在孩子的哭声中彼此瞪着。大碾子突然用拳头捶打贺子达:“你坏,你坏,我要跟这个叔叔玩!”
贺子达吼道:“不许闹!”大碾子大哭。贺子达又吼:“不许哭!”大碾子被吓得噎住声,吃力地抽泣。
姜佑生心疼得不得了,忍不住脱口喊道:“贺子达,你不能这样对待这个孩子!”
贺子达:“我的儿子,我愿意怎样就怎样!”
姜佑生气急,语塞。
楚风屏站在窗前,她一直在看着院内发生的情景。
贺子达走出数步,回身冷森森地说道:“姜佑生,你欠我一条人命,看在彭老总的面上,我暂时放你一马,但你绝不能再碰我儿子的一根头发丝!你听清楚了吗?!”说完,贺抱着大碾子扬长而去。
姜佑生怒火焚心,紧攥拳头,浑身发抖。
楚风屏看着丈夫那令人心碎的神态,忍不住高叫了一声“佑生”,冲出屋。她奔到丈夫身边,拉住丈夫的胳膊:“佑生……”
“走开!”姜佑生狠狠地把楚风屏推了一个大跟头。楚风屏的腰正摔在草坪上的一把钉耙上,尖叫了一声。姜佑生什么都没注意,仍疯狂地四处乱看了一阵,然后跑到几步之外,搬起一个硕大花盆,高高举起,奋力摔下!随着一声长长的脆响,白色、蓝色的碎瓷片如浪花般从地上高高地四下腾起……
夜晚,田大年家。大年睡得很沉。
田妻悄悄地爬起来,穿好衣服,从炕头柜里取出一个预备好的包袱,斜背在身上。她轻轻抱起炕上的小碾子,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走。到了堂屋门口,她看到灶边小篮子里的枣,又把小碾子放在地上,取了一块围裙,倒了一堆枣。
听到声音,大年在里面喃喃发问:“他娘,干什么呢?”
田妻忙答:“碾子撒尿。”
听听没动静了,田妻慌忙扎好围裙,塞进包袱。走出屋子,她极慢极慢地掩好门。
静静的村庄,传来几声狗叫。
乡间小路上,田妻背着还在沉睡的小碾子,坚定地盯着前方,字清句明地自语:“送子观音在上,我田惠珍起誓,就是走到天边,也要找到姜家,也要换回我自个儿的儿,大碾子!”
姜家卧室。楚风屏伏在床上,血已浸透被钉耙戳了几个窟窿的衣服。姜佑生小心地揭起衣服,用酒精、碘酒处理着。楚风屏忍疼不住,发出呻吟。
姜佑生:“还是到医院去吧。”
楚风屏:“不是让公务员取回这些药了吗?自己处理一下就行了。”
“我看伤口挺深的,恐怕……”
“算了。刚才的事,保育院有些同志看见了,我再一去医院,说不定把你这个军长传成什么样了……轻一点儿,佑生……”
姜佑生很难过:“对不起,风屏,我是让姓贺的气疯了。看见他那样对我们的儿子,我……”
楚风屏:“我也心疼。”
姜佑生:“我们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亲生骨肉,还送了人!和自己的孩子玩一会儿,居然闹出这么大乱子!我姜佑生革命这么多年,结果怎么就这么窝囊!仗打完了,日子却比出生入死难熬一万倍!难道真是那个杨仪的冤魂,在成心报复我吗?她是被弄错了,可我错在哪了呢?!有谁能给我平一下冤,难道我儿子放在他贺子达那儿,就是给他老婆偿命的吗?!”姜佑生越说越激动,硬是把手里的药瓶子捏得炸碎,药液和血汩汩流出。
楚风屏苦笑:“佑生,你是给我治伤呢。”
姜佑生大喊:“公务员!”
楼下“咚咚”地跑上来一个小战士,看见楚风屏光着脊梁,又赶紧退出门口。
姜佑生:“给我叫个医生来!”
“是!”小战士又“咚咚”地奔下楼去。
楚风屏凄怆地:“也好,你说一说,心里痛快些。”
姜佑生:“楚风屏,我是对不起杨仪,也对不起你啊!稀里糊涂要了杨仪的命,又稀里糊涂弄没了你的儿子……”姜佑生喉头哽咽,潸然泪下。
“别这样,你别这样……别这样……”说着,楚风屏自己也流下泪来。
贺家,大碾子已经睡着。
贺子达俯在床边,轻轻抚着大碾子被撞出包的地方,嘴里喃喃着:“对不起,儿子,你生下就没了妈,爸爸还活像个恶鬼!我算是哪路的英雄好汉,跟自己三岁的儿子发疯。可怜的小东西,你哪像三岁了啊,简直跟人家两岁的娃儿差不多……”说着,贺子达心酸难忍,泪水盈眶,声音颤抖,“小碾子,你吃过你妈妈的奶吗?你吃过吗?她是不是根本没来得及喂你……就……被那个姜佑生逼得跳了崖!那家伙虽然和你爸爸是生死之交,但你爸爸饶不了他,一辈子都饶不了他!儿子,爸爸不再讨老婆了,就咱爷儿俩过吧……”
贺子达在小床上侧身躺下,嘴里嘟囔着:“儿子,就咱爷儿俩过,儿子……”他紧紧地搂着大碾子睡着了。
姜家,姜佑生亦紧紧地搂着妻子睡着了。他的手上缠着绷带,在一束月光中显得白得刺眼。
贺子达紧搂着大碾子。
姜佑生紧搂着楚风屏。
贺、姜两家人带着灵魂中苦艾的、深切的、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睡着了。
第二日黎明,一声悠长的军号揭开夜霭。
小床上,贺子达睁开眼睛。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聆耳细听……他跃下床,直奔楼顶平台……
果然,是老号长谢石榴回来了。军营中,万号合鸣。
老号长放下手中军号,回过头来。贺子达站在谢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两个人什么也不说,只是由衷地微笑着,久久地看着对方。
贺子达:“一听,就知道是你吹的号。”
谢石榴:“一吹,就知道你会猜出谁回来了。”
贺子达:“怎么样,家里人还好吗?”
谢石榴脸上阴下来:“爹妈、老婆,我那个十四岁的老婆,在红军长征的当年,就让白狗子杀了。”
贺子达:“……我们一起过吧,正好三条光棍。”
谢石榴:“我还领来个人。”
贺子达:“噢?”
谢石榴拄着拐朝楼下走。贺子达跟在后面。他们进了谢石榴原来住的小屋,屋里站起个湖南农村姑娘。
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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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看了贺子达一眼,便深深埋下头。
谢石榴说道:“这是我妹子,谢石娥,我走时她才三岁。多亏了乡亲掩护,她才保住一条性命。”
“欢迎欢迎。”贺子达上前欲与谢石娥握手,石娥不懂此礼,羞得满面通红。贺子达伸着两只大手,十分尴尬。
谢石榴:“伢子,你不嫌我给你找麻烦吧?”
“老号长,你这是在打我的脸!”
“我欠自家亲人太多太多了,就把她从乡下领出来,想在这城里给她找点儿活干。”
“哪也别去,就在这儿,正好给咱们带着小碾子!对,小碾子这下用不着去兵团保育院了,太好了,来得正巧!”贺子达越说越高兴,“来来来,石娥就住这儿,老号长你另找一间,这洋楼这么多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哪也别去,就在这儿,正好给咱们带着小碾子!对,小碾子这下用不着去兵团保育院了,太好了,来得正巧!”贺子达越说越高兴,“来来来,石娥就住这儿,老号长你另找一间,这洋楼这么多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谢石榴对其妹说道:“石娥妹子,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贺伢子,大号贺子达。我是你哥,他也是你哥,你什么都不要见外,自自在在、舒舒服服地过,只要你过得高兴,我才踏实些,才觉得多少对地下的爹妈,是个交代……”谢石榴说着有些心酸。
贺子达赶忙打断谢石榴,抱住谢的肩膀,对石娥说:“我们这些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比亲兄弟还亲,你要是见外,就等于骂我,等于骂革命,等于骂共产党!懂吗?”石娥惶恐地点头,又摇头。
“伢子,你吓住她了。”
贺子达忙解释:“不是说你真骂共产党,是说你骂我,骂共产党坏了良心!”
石娥更怕了,使劲摇头。
贺子达:“嗨!就这么个意思,还是老号长说的那话,他是你哥,我也是你哥。哦,我们还有一个儿子,叫小碾子,他是我儿子,也是你儿子……”
石娥猛然用双手捂住脸。
谢石榴捶了贺子达一拳:“走火了!”贺猛觉自己失口,也弄了大红脸:“对不起,对不起,这儿子是我的,不是你的……”贺子达与谢石榴发出一阵大笑,两人勾肩搭背地离开小屋。刚关上门,贺子达就称叹不已:“老号长,你这妹子长得好俊俏啊!”
屋内,石娥刚松开的手又捂在脸上。
屋外,谢石榴面色阴沉:“俊俏是祸!”
贺子达没察觉,仍傻头傻脑地陷在自己的感慨中:“你走时她三岁,算下来她今年二十一啦,比楚风屏也就小两岁,怎么就没找个婆家呢?”
谢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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