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子达坐起身来。他举着煤油灯走进姜佑生的屋子,把灯放在姜佑生的竹枕边上。自己搬把凳子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姜佑生的脸。姜佑生被灯晃得终于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看清是贺子达,他满含怪异地把贺子达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姜佑生:“你出毛病了?”
贺子达的语调里并无热情:“告诉你一件事。”
姜佑生:“我们被解放了?”
贺子达摇摇头,说:“我儿子找到了。”姜佑生观察贺子达的神色,是不是对方真出了毛病。贺子达拿出鹿儿的照片。姜佑生怀疑地接到手里。
贺子达:“你看像不像我?”
姜佑生来回看了看。
贺了达:“你看像不像杨仪?”
姜佑生仔细地看照片。猛地,他“霍”地坐起来,生气地说:“贺子达,你哪弄来这么一张鬼照片,深更半夜地跑到我房里来装神弄鬼?!”贺子达平静得反常:“今天下午来了一位活菩萨,她是我老贺与杨仪天大的恩人!”
根儿香甜地睡在石娥家。石娥与盼盼躺在一张床上。母女俩都睁着眼睛。盼盼感叹:“她真好。”
石娥:“这样的女人是水晶刻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盼盼突然问道:“做女人都得像你们这样吗?”
石娥:“……妈妈不能和她比……”
又过了好一会儿,盼盼:“那个人真坏。”石娥扭脸,怯怯地看盼盼。
盼盼:“可命真好,有那么多好女人挂在他的命上。”
石娥轻轻地笑了一下,小心地问:“你,算不算一个呢?”
盼盼猛地侧身,冲墙。石娥叹息一声,依然直直睁着两只眼睛。
月色幽幽。椰林,海滩,十分宁静。
姜佑生两眼喰泪,盯着照片,口中喃喃着:“这孩子,这孩子……”贺子达从姜佑生手中抽回照片:“是啊,他差点儿把我和你弄成神经病。”
姜佑生伸着手,乞求贺:“让我再看看,让我再看看……”贺子达把照片递给姜。姜佑生看着,痴痴地:“像,像,像……”
贺子达冷酷地:“你总算少欠了一条人命。”
姜佑生呆住了,面色十分可怜。
贺子达又抽回照片:“小碾子可以改回姓姜了。”
姜佑生神情复杂,忧喜俱全。
贺子达似笑非笑:“姜佑生,你他妈弄得我好别扭。楚风屏这个女人,没说的,她伟大,在她面前,我贺子达简直是个心胸狭隘、自私自利的小男人!现在,我真恨不得让她捅我几刀。可刚才我在想,你姜佑生呢?天天眼瞅着自己唯一的亲骨肉在给别人当儿子,在管别人叫爸爸……我想承认,你也了不起……可,我弄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一个球结果:被人逼死了老婆的人成了小人,而逼死了人家老婆的人倒成了伟人……”
姜佑生的嘴唇乱抖着,半晌,吐出几个字:“你出去!”贺子达慢慢站起身,朝门外走。
姜佑生:“还有你的鬼灯!”
贺子达取回他的煤油灯。走到门口,贺子达突然回身深深鞠了一躬,冷冷地说道:“这是为了小碾子的事。”
姜佑生:“出去!”
贺子达出去了。姜佑生在黑暗中,绵软地靠在墙上。
第二天,河边。
贺子达放牛,姜佑生放鸭,两人隔了几十米,如同陌路之人。根儿一人走来,远远地招呼:“贺司令员。”路过姜佑生的鸭群时,姜重重地咳了一声,根儿侧脸注意他。姜佑生坐在那儿,看了根儿一阵,庄重地轻声说:“同志,谢谢你!”
根儿怀疑听错了,问道:“您说什么?”姜佑生一动不动,轻声重复:“谢谢你!”根儿这回听清了,但她以为遇上了神经病,快步往前走。
贺子达早已站起身,迎着根儿。根儿走到贺身前,仍心有余悸地回头看:“那人真怪,平白无故地说谢谢我。”贺子达朝远处看了一眼,故意说:“他说谢谢你,你就应该管他要钱,这时候,要多少他会给你多少。”
根儿:“真的?还有这样的病?”
贺子达:“坐吧。”
根儿在草坡上坐下来。贺子达摘下自己的草帽递向根儿。根儿不要,贺子达直接按在根儿的脑袋上。贺子达坐下后,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地说道:“有句话,不知,不知怎么开口。”
“有什么话,贺司令员,您尽管说。”
贺子达干张了张嘴,也只冒出三个字:“谢谢你……”根儿笑了:“我是不是也可以跟您要钱了?”贺子达慌忙应道:“就是这个意思!”
根儿看贺。贺子达一脸严肃。根儿知道不是开玩笑,顿时止住笑,生气地把草帽还给贺子达,站起身就要走。贺子达忙拉住根儿:“谷根儿同志,谷根儿同志……”根儿挣着。贺子达紧紧拉住根儿,连连说:“算了,算了,就算没那个意思……”根儿复坐下来,仍气呼呼地说:“贺司令员,以后也不许提那个字。”
“是,是。”
远远地,姜佑生望着这里。
根儿看了一会儿吃草的牛群,小声问:“能问问您吗?您犯了什么错误?”贺子达苦笑:“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
停了一会儿,根儿说:“本来打算和您一起去新疆的。”贺子达直直地望着前方,眼里直冒火花,看得出他心里在翻腾着什么念头。突然,贺子达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打算明天走。”
“好,你赶最早的一班船,在码头等我!”
凌晨,贺子达悄悄地起床,从床底拖出一口箱子,先在床上铺开一条包裹,又找出一套新军装和一件毛衣放上去……上完厕所的姜佑生路过窗前,朝此望了一眼。
姜佑生回屋里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不安起来。他窜下床,趿上鞋,匆匆出门。姜佑生想进贺子达的门,但想了想,没进。
姜佑生急火火走在干校的路上……不一会儿,他敲响了石娥的门。开门的是盼盼。
“你妈妈呢?”
“她送客人去码头了,刚走。”
姜佑生着急万分。盼盼问:“有什么事吗?”姜一下想起什么,一把攥住盼盼:“你也成!快去劝劝那个疯子,他要跑!”
盼盼眨眨眼睛:“你说的,是他?”
姜佑生:“除了他还有谁?!这家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简直像个一脑袋稻草的新兵蛋子!”
盼盼:“跑就跑呗,现在又没人看着你们了。”
姜佑生:“盼盼,那也跑不得,这一跑就什么也说不清了。弄不好还要通缉的。这家伙的牛脾气一上来,再和追他的人斗狠,万一……多少老家伙已经不明不白地送了命……他可是,他可是你……”
盼盼甩手朝门外跑去……
盼盼奔进贺子达的小屋,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她急得跺跺脚,朝门外奔。“咚”,和进门的贺子达撞了个满怀。
贺子达既惊又喜地望着盼盼:“我不是做梦吧?”
盼盼:“你干什么去了?”
贺子达指指外面:“我……厕所。”
盼盼看见床上的包裹,扑过去,抱在怀里,坐在床边。贺子达跟到床边坐下:“什么事?”盼盼问道:“……你要去新疆?”贺子达露出微笑,他慢慢抬起手,摸着盼盼睡得乱蓬蓬的“小刷子”:“听根儿说的?”盼盼不语。
贺子达又问:“都知道了?”
盼盼突然开口:“烦死了!”
贺子达:“什么烦死了?”
盼盼:“乱!”
贺子达更奇怪:“什么乱?”盼盼狠狠瞪了贺一眼,扭头不语。贺子达拽拽包袱,盼盼拧了一下身子,更紧地抱着。
贺子达笑:“你知道我去新疆看谁?”
盼盼:“你儿子!”
贺子达:“我不光有儿子,还有咧。”
盼盼:“没有了!”
“好,好,没有了。”贺子达看着手表。盼盼用余光瞥着。贺子达又拽拽包袱,盼盼又拧了一下,说道:“你不能去!人家会带枪追你的!”贺子达高兴起来:“……你是害怕我被人打死,特意跑来拦我的?”盼盼扭头不语。
贺子达接着道:“死一个老反革命,一文不值。”盼盼急语:“不是我怕你死,是有人怕。”贺子达故意追问:“谁?”
盼盼顿了顿:“有一件事告诉你,我接到通知书,当文艺兵特招入伍了。这儿,马上就剩妈妈一个人了,她吃了那么多的苦,我不想让她再……”盼盼鼻子一酸,垂下头去。贺子达也沉重起来,愧疚不已。
盼盼语调凶狠地又说:“你不能走!”
贺子达缓缓地:“哪个说我要去新疆,我戴着一顶不明不白的帽子,跑去不是去给儿子抹黑嘛。我只是想悄悄地溜到码头,去送送恩人。”
盼盼站起来说道:“你干吗不早说。”
贺子达:“早说,人家让我去吗?两年多了,连干校的门都没出去过。”
盼盼抓起贺子达的手腕看表:“来得及,我替你送去。”
盼盼刚跑到门口,贺子达叫道:“等等。”贺将手表迅速摘下,“把这个戴上。”盼盼接到手里,疑惑地说:“人家说,当兵的不准戴手表。”贺子达慈爱地看着盼盼:“不是给儿子的,是给你的。文艺兵要松一点儿。”盼盼看了贺子达一眼,狠狠将表塞回,扭头跑了。
呆立片刻,贺子达还是极解恨似的笑道:“嘿!一男一女,老子有两个兵!”
码头,石娥与盼盼向舷梯下走。
石娥又一人走回去,掏出一个手绢包,打开,从里面的小本子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根儿一那张从旧报纸上剪下来,保留了很久的贺子达身着军礼服的照片。石娥说道:“让那孩子看看他爸爸最神气的时候。”根儿看看照片,看看石娥,真诚地问了一句:“谢副校长,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一路小心。”石娥转身走下肢梯。
海船长鸣,离开码头。
石娥与盼盼望着远去的船。盼盼缓缓自语:“那解放哥,是谁的儿子呢?”石娥亦缓缓道:“可能是那个海军司令的。”盼盼看看母亲,又望着大海,自语:“可惜,还是大官儿家的。”石娥淡淡笑了一下。
船,更远了。母女俩望着。盼盼突然紧紧搂住石娥:“妈妈,我也要走了。”石娥抚着盼盼的头发,良久,感叹道:“你也没跑脱当兵的命。”
新疆,某步兵连。战士们在挖单兵掩体。
小碾子脱了个光膀子,干得格外起劲。连长、指导员走过来。连长抓起一把铁锹:“加油啊,团里通知,一会儿总参首长要来视察。”指导员称赞道:“呵,田支前,不简单哪,人家一个没挖好,你都挖第三个了。”小碾子“嘿嘿”笑着。
指导员冲鹿儿说:“贺子达,看来大学生就是不行,你和田支前不是一帮一、‘一对红’吗?好好向人家学习。”
鹿儿心悦诚服地回道:“是!”
医疗点,一女卫生兵在给司马童满是血泡的手涂着药。司马童嫉妒地看着小碾子。远处,指导员还在对小碾子说:“好好干,争取早日入党。”司马童嘟囔:“入党也是个劳动党。”女兵“扑哧”一笑:“小心眼儿。”
司马童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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