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等换乘,翻身上马,一鞭而去。
清晨。吉普披着泥尘,开进总部所在的小山村。贺子达灰头土脸地跳下车,村口立即有一干部迎上来:“您就是贺子达师长?”
“是的。”
“请跟我来。”
走至一处农舍门前,贺子达看见姜佑生正从屋内走出,大叫一声,扑过去,紧紧抱住对方:“姜崽子!”
姜佑生一愣,也回抱了一下对方,脸上没有惊喜,而显出无法言说的千滋百味。他轻声叫了一句“贺伢子”,再无话说。
李部长和另外两名首长模样的人走出房门,招呼道:“子达同志,你好啊,请进屋吧。”
“首长们好!”贺敬完礼,边进门,边回头对姜佑生道:“你先去老号长那儿等着我,咱们这个打牙祭委员会好久没有活动了。”说着,乐呵呵地走进屋,看见屋里还站着一个地方干部。
贺奇怪地看看这几个人,笑容渐失,问道:“是你们召我来?!”
李部长先开口:“请坐,子达同志。”某首长接着说:“今天要和你谈的事非常严肃,请你务必坚信组织。”
贺惊疑地正襟危坐,睁大了眼睛。
某首长:“请你先看看这个。”李部长从卷宗中取出一张纸,交给贺。
贺子达赶紧看去:那上面赫然印着“拥护国民政府声明”的标题,旁边贴着杨仪的半身照片。贺的双手剧抖,无心看正文,他朝底下的签字看去,“杨仪”二字确系妻子亲笔!
“不!不!”贺子达“霍”地站起,怒喊,“这不可能,这是伪造的!”
“子达同志,请冷静。”某首长指着那位地方干部,“这位是地委宣传部王生华同志,他原是国民党上海提篮桥监狱书记官,弃暗投明后,带出大量资料、档案,为革命事业做出了特殊贡献。”
王站起来,极严肃认真地说道:“贺子达同志,杨仪在监狱里的确并未经受任何拷打逼供,是主动签了这份声明,然后出狱的。”
“那就更不可能!”贺大声咆哮,“你肯定给搞错了!”
某首长:“贺子达同志,坐下。现在是组织和你谈话。”
贺坐下,依旧高声:“杨仪是我爱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别看三级风就能把她吹倒,但她是个骨子里非常刚强的女人。别说她没受刑就变节,就是把她打烂了打碎了,她也不会说一句软话的!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李部长:“她是说明了一些情况,但这些情况被反复核实,无从解释。”
贺又蓦地立起:“怎么?你们把她怎么样了!你们把她怎么样了!告诉我!”
某首长沉默一阵:“现在我正式代表组织向你申明,这个案子从头至尾由总部机关负责,大石山独立旅党委及姜佑生同志是奉命执行。因人证、物证确凿,杨仪本人供认无误,于一九四七年九月一日杨仪被隔离审查。因战况危急,以及她本人的种种特殊情况,一九四七年九月九日……”
贺子达耳边渐渐地一片隆隆巨响,什么也听不清了……
谢石榴的小房内,谢、姜、楚三人默默无语。
很久,谢石榴开口自语道:“吴大姐至今在苏联工作,她回来就好了。就算杨仪该死,也让伢子心服口服。”
姜佑生始终抱着垂得很低的头,狠狠抓着头发,也自语道:“那个孩子差几天就该生了,说不定差几个小时就该生了……”
楚风屏发现丈夫为杨仪的孩子负疚太深,以至神经有些异样,同情地走过去,把手按在丈夫肩头,将话岔开:“组织上也跟我谈过话了,要我离开机要工作。”
姜佑生猛然抬头:“怎么,你也有问题?!”
楚风屏:“看你!”
谢石榴:“崽子,乱猜!她有问题,还能叫她到总部所在地来?”
楚风屏:“是我自己向李部长提出来的,生孩子后,我确实感到身体不行了。组织照顾我,留在总部保育院当院长。”
“孩子头!”姜佑生摇了摇脑袋。
门,突然被猛力撞开。贺子达摇晃着闯进来。他两眼充满血丝,逼视姜佑生。屋内三人紧张地站起。
贺子达双目眦裂,面色铁青,在一片火山欲喷欲爆的死寂中,他的右手颤抖着,缓缓移向手枪套……姜佑生看到,开始不动,但两三秒钟之后,他的手也渐渐移向手枪……
楚风屏万分恐惧地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
贺的手……
姜的手……
“哐!”一声脆响,谢石榴把一只水碗狠狠摔碎在地上,厉声喝道:“贺伢子!姜崽子!”
贺子达被震慑了一下,清醒了些,他的手离开了枪。但怒气未减,他狂暴地在谢石榴的屋子里乱翻起来。谢知道他要找什么,从床底下提出一瓶酒来,蹾在桌上。贺抓过去,“咕咚咚”一饮而尽。然后歪歪倒倒地冲出门去。
贺子达直奔那辆吉普。司机正在擦车,贺一下坐到驾驶位置上,发动起马达。
司机惊慌起来:“贺师长,你不会开!”贺吼道:“让开!”
车子呼地蹿了出去,一会儿路上,一会儿沟里,一会儿石滩,一会儿荒原,疯狂地跳跃着,飞蹿着,怒号着……
贺子达边飞车,边拔出手枪对准一棵大树:“姜佑生,我杀了你!”砰砰砰,他把子弹全部打在树上,树皮飞迸。
谢、姜、楚远远地看着。
司机求姜:“首长,快拦住贺师长,他要车毁人亡的!”
姜佑生独自向前走去。
贺子达突然发现姜一人站在原野的氤氲之中,他掉转车头将油门踩到底,直对着姜恶虎扑食似的射过来。姜却一动不动,毫无惧色。
车越来越近。贺充满仇恨的脸。
车越来越近。姜毫不相让的眼睛。
车马上就要撞上人了……楚风屏惊叫着捂住眼睛。谢石榴无任何表情地注视着。
山坡上,李部长一人站立,脸上仍是那种沉沉的忧郁,他也默默地注视着。
贺冲着前方狂吼:“姜佑生,你还我杨仪——还我孩子——”
一股浓烟卷过,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声长长的巨响。
吉普撞在一块石头上,歪在沟里,贺子达被甩了出去……
待浓尘降下,才渐渐显出:姜佑生仍屹立原处,只是他的军装被刮开一条大口子,布条正随风飘着。
贺子达如同所有的醉鬼一样,既可怜又龌龊地躺在泥水里,嘴里喃喃嘟囔着,睡着了……
谢石榴伤心地扭头走了。姜佑生也一言不发地走了。楚风屏走过去,在贺子达身边的石头上坐下来,默默地看着贺,静静地守着他……
山坡上,李部长无声地叹息一下,转身下了山坡。
太阳高高地悬着。蝉在鼓噪。
楚风屏吃力地把贺子达从泥沟拖至一处树荫草地上,然后脱下贺的脏衣、脏裤,去溪边搓洗,并用水擦净了贺脸上、手上的泥垢。她把从贺子达衣兜里掏出来的笔记本和钢笔,放在贺的头边。贺子达沉沉地睡着。
李部长走过来:“你回去看看老姜。这儿,我看着。”楚点点头,走了。
李折了根树枝,轰着贺脸上的苍蝇。
厨房。谢石榴翻炒着锅里的菜,姜佑生蹲在灶口烧火,二人无言地干着。楚风屏进来,帮着取柴,蹲在丈夫身边,也一言不发地看着火苗。
半晌,姜佑生问:“他怎么样?”
“睡着了。”
“没摔伤?”
“破了一点儿皮。”
谢石榴插言:“这个混蛋,从来命大。”
楚:“真的没碰着你?”
姜:“……比碰着还难受……”
三人脸色都极不好看。
姜佑生又道:“你该看着他。”
楚:“李部长在那儿呢。”
谢石榴悄悄抹了一下眼角的泪。他叹着:“伢子啊伢子,谁让你摊上了呢……楚风屏,一会儿还是你去。伢子醒了,见是李部长,再出点儿什么事,不好。”
楚点点头。她道:“佑生,把军装脱下来,我补一补。”
谢看了一眼楚、姜,走出门去。
李部长翻晒着贺子达的衣、裤。清风吹过,将贺的笔记本吹开,露出那张四人合影。
李看着,难得地笑了一笑,顺手合上笔记本。他轰着苍蝇。但轰着轰着,自己发困,慢慢停住手,打起盹来。
又一阵风,吹开笔记本,并把照片吹到了地上。李打着盹。照片飘飘摇摇地落在公路上。
远处,一溜马队奔来。
马蹄声使李一下醒来。他摇了两下树枝,一下发现翻开的笔记本。李吃惊不小,抓起笔记本,翻翻倒倒,没有照片,忙立起身,四处乱找。
马队飞驰。照片仍在向公路上飘。
李看看马队,很自然地又看看公路,他一下看见了一块白色的东西,急忙奔过去。
马队……照片……李跌跌绊绊地跑……骑马的人见李不要命地冲上公路,纷纷紧拉缰绳,奔马昂立、长嘶,但李还是被撞翻在地。
突然,又冲上一人,刚弯腰从马蹄下捡起照片,接着也被撞倒在地。这人是谢石榴。
为首军人认识李、谢,跳下马。见李头部已破,忙扶起李:“李部长,快上马,送你去医院。”
李摸摸额角上的血,看看:“问题不大,你们走吧。”
为首者看着谢石榴手中的“纸片”:“老号长,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多悬哪!”
李掏出手绢,边轻轻沾着伤口,边严肃打趣:“非常重要,关系着一个纵队能不能合兵,有没有战斗力。”
马队走远,李捂着腰,疼得坐在路边的石头上,闭眼睛喘着大气。谢揭开李的衣服一看,后腰上一大片血渍。
“李部长,”楚远远地走来。
李忙放下衣服,谢扶着他走过公路,走到小河边的树下。谢石榴把照片夹好,并用石块压住笔记本。
没等楚问,李自己说:“摔了一跤,你来了正好,老号长扶我去医院转转。东西都在那儿。”他特意指指笔记本。
楚风屏:“好像挺重,要不要我一块儿扶您。”
李看着贺子达:“不用。好好照顾他。”
李把那根树枝放在楚的手里,极为郑重地:“楚风屏同志,姜师长、贺师长,最迟明天中午得离开这里赶回部队。现在正是大决战的关键时刻,这你是知道的。他们二位师长必须一块儿走,坐一辆车走!高兴不高兴不管,但必须心甘情愿!必须!”
李部长说完,捂着腰,在谢石榴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了。“老号长,你真是及时雨啊,否则,一张小纸片,弄不好火上浇油。”
谢石榴一脸严峻,不语。
楚风屏呆呆地望着李、谢。回头看贺,她深深地想着。
田大年家,床上躺着两个婴儿。
田妻逗弄着:“你们谁是大碾子?谁是小碾子呢?噢,有红星星的是。”
田妻抱起小碾子,解怀喂奶。
一处大宅门口,两个“还乡团”的兵把门。一个瘦子走进门去。
院中,瘦子冲一土匪头目似的光头说道:“大队长,搞清楚了,田大年是收养了一个小解放军。”
光头骂道:“妈的,大的咱打不过,小的还怕吗?走!”
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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