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滩很宽阔,平整,一滩的鹅卵石,使一大片清幽幽的土地显得五彩斑斓。把石头捡开,便是润润的细沙,触之柔绵滑腻,如女子的肌肤。汤汤洲河到此,显现了出奇的纤巧,只在滩的极远处,成一条线似的软软流去,一个背了渔网的捕鱼人,便趟在水中,瞅准一个位置,双手一抛,网便如中秋之月落进水里,任其飘流数丈,再慢慢收起,网中有一条银亮的生命,在作徒劳的挣扎,之后就被锁进渔人腰间的笆篓里了。草木是有的,岸边,除了成荫的杨树,贴地草沿滩遍布,像在白色的背影上镶了边儿。树是蓊蓊的,草是浸浸的,使整个镜花滩既有生机,又有寂寥的凄冷。
明月嫌岸边有了汽车的轰鸣声,便一直向前走去,任脚下炫人眼目的鹅卵石向后退去。到离水流约四五丈远的地方,她停下来了,挑选一块干燥的地方,铺了随身带的报纸,便坐了下来。
她刚一坐下去,就听到一种奇妙的声响。这种声响没有音节,如一根拉直的钢丝,绵绵无止地伸向天尽头。明月仔细辨析着这种声音,寻着她的源头。是从天上飞来的么?天上是一朵朵散淡的白云,绵羊一般在悠悠闲散,绝无风的迹象。是从地底发出的么?明月似乎感觉到了一种轻微的震颤,但是,在别的地方为什么就听不见了呢?那么,是河水的流响?
为了验证,明月站了起来。那低徊的声音立即消失了,河水无声无息地向远方流去。
她感到奇怪了,干脆拾起报纸,径直走到流水的边缘。刚才听到的声音出奇地响亮了。
渔夫是一位壮实的青年,见河边来了位姑娘,向她羞涩地笑了笑,网撒得更加圆满。可是,不一会儿,他就被流水带到了河的下游,明月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背影了。年轻的渔夫有了空间的掩护,羞涩顿消,撒一网下去,久久不回收,而是把一首字正腔圆的歌谣送了过来:
风吹竹叶摆几摆,
我唱盘歌你来猜。
什么过河不脱鞋?
什么过河横起来?
什么背上摆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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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背上长青苔?
青年最后一句歌词还未唱完,立即就有人应和了:风吹竹叶摆几摆,你的盘歌很好猜:牛儿过河不脱鞋,螃蟹过河横起来,乌龟背上摆八卦,螺蛳背上长青苔。
歌声来自一只小船儿,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上身着了鲜红的夹衣,腰身直直的,右手撩起被河风吹散的头发,满脸透红地对着那青年唱。小船平缓地滑下来,从明月面前经过。明月看见那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像河边的青青草。
明月发出会心的微笑。
没想那青年却失了兴致,急急地收了网,从河的对面爬上岸去了。
小船远去,青年也悻悻地离去了,明月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除了不息的水吼和身后汽车的轰鸣,河滩又归于沉寂。
明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河水,她想捕捉到一束水花或者一粒水泡,但总是徒劳,那些水花或水泡,在她还没有真正看清它们的时候,就消失了,或者被流水带走了。这时,她突然想起苏格拉底的名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抽象的哲人之语,在这里是得到验证了。东方伟人毛泽东有诗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光如梭,属于每个人的青春只有一次,古往今来的多少风云人物,都被这汤汤水带到了渺茫的天际,那些无名之辈,却无法抵达时间的下游,只就地化为尘土,灰飞烟灭。然而历史,却像一位沉稳的老人,静观默察着沧桑巨变,默默吞吐着大悲大喜,把他放牧的那些被称为人的生灵,或轻轻拾起。或一脚踢开。这对个体的生命而言,难道不是一个悲剧吗?
明月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到了遥远的山背。
据老人们讲,镜花滩原来不是滩,而是数丈深渊。它是在一夜之间形成滩的。那是1931年8月的一天,传奇人物许世友将军接受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的命令,在那遥远的山背上与刘湘的主力部队展开激战。战斗在子时打响,一直折腾到东方破晓。当大地苏醒过来的时候,一面被炮火撕裂得丝丝缕缕的红旗插到了山脊,满脸乌黑的许将军仰天长啸。可是,当第一束阳光来临之时,他的长啸变成了石破天惊的悲哭。因为他看到了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惨景:一夜之间,洲河变窄了,窄成了一条细线,他的战士的尸体,混合于敌人的死尸之中纷纷从山脊滚落,填塞了宽阔的河道。
据说,那些五彩的鹅卵石,便是红军战士灵魂的化身。
为幸福和自由而战的人们啊,你们又何曾享受过幸福和自由!
正领受着幸福和自由的人们啊,你们又是否愿意听一听这惊天动地的传说呢?
后人似乎记住了先辈的丰功,不然,为什么要给这滩取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字呢?
明月再一次凝视着河面,河面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打鱼人不在了,可小船儿还零星地从上游漂下来。那些流水,虽与初来时的大同小异,但肯定不是同一种东西了。那些汹涌而下的河水,不知又到了哪一个世界?洲河经年不断,来的来,去的去,永远那么鲜活,灵动,想起来真是一个谜!明月的眼睛有些昏花了,头脑也有了短暂的晕眩。这种时候,一个人是最容易忆旧的。
她想起大学时候的男朋友。男朋友名叫何云,重庆沙坪坝人,家离他们就读的师大,不过十余分钟路程。人们说,大学时是人生最浪漫的季节,男男女女的交往也特别随意。可是,对明月而言,却几乎是一片空白。究其根源,便是与何云的恋爱。何云个头高大,神情稳重,平时少言寡语,不仅和女生没有话说,既便与同一寝室的男生也无特别的交往。他似乎没有朋友,独来独往的时候很多,加之他在学校住宿的时间本来很少,大家就更把他视为可有可无的人了,明月与他同班就读一年,可记忆当中似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他们恋爱了。他们恋爱的开始是一点也没有诗意的。
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明月和同寝室的三个女生决定不睡午觉,集体到小龙坎买衣服。她们手挽手走进一家个体商场,挑三捡四分别买了一套,便到更衣室里换上了新的,把旧衣服装在塑料袋里提着。刚走出商场的大门,就看见何云与一个六十余岁的妇人走了过来。
是何云首先看见他们的,他的脸上有了一丝潮红,但并不准备和她们打招呼,可是明月看见了他。
“买衣服啊?”明月大大方方地问话。
何云身边的妇人看见这么一个穿着玄黑紧身上衣配搭雪白牛仔裤的艳丽女子给何云打招呼,顿时喜笑颜开,忙推何云说:“人家给你说话呢!”
何云满脸透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青年男人,被艳丽女子发现到时装店买衣服,虽不是什么大事,却毕竟让人有些尴尬的。
几个姑娘见此情形,便从他们身边闪过去了,谁知那妇人眼明手快地拉住了明月的手,快言快语地问道:“几个妹子,这衣服买成多少钱?”
四人—一作了回答。
“贵是贵了点,可穿在身上要有多俏就有多俏!还是你们当姑娘好,穿个啥就成个啥。现在的裁缝师傅,也好像只会做姑娘的衣服了,大街小巷都摆得有,活生生地把男孩子给忘了。你看他嘛,一个星期都在买衣服,走了不下二十家商店,就是买不到一件像样的!”
妇人怜爱地地视了何云一眼。何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侧,那情形,恨不得立即堵了妇人的嘴。
几个姑娘笑起来,明月依是大大方方地说:“别太挑剔嘛!”
妇人立即接嘴:“哪是挑剔,真真没有像样的!我时常对他说,男娃娃到一定年龄,也该注意些穿着打扮,不然,哪个姑娘瞧得入眼呢?可他就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你看他嘛,穿个衣服像和尚似的,他还跟我争,说叫啥‘里根服’,洋名呢!我们单位没一个年轻人穿这玩意儿,都是中年人穿呢!”
几个姑娘笑弯了腰。明月的眼泪水都笑出来了。
这可惹恼了何云,他的脸上几乎要流出血来,愤愤地叫了一声:“五妈!”
妇人全不理会他,见姑娘们笑,她变得更加活跃起来,扯住她们问道:“你们怎么跟何云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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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同学。”
“以前的还是现在的?”
“现在的。”
“噢,大学生!女秀才!
……举人上头是啥呢?我说不上来了……”“五妈!”
何云痛苦地叫一声,怒气冲冲地向前去了。妇人见状,挪动肥胖的身体向前追去,边追便回过头来,向姑娘们摇一摇手:“拜拜!”
姑娘们笑得气都回不过来了。
她们欢声笑语地往回走,把穿了新衣服的喜悦完全淡忘了,整个身心,沉浸于这一次奇遇带来的兴奋之中。
“太有趣了,我觉得她完全可以去做小品演员。我敢打赌,她绝对超过蔡明!”
“不要说蔡明,恐怕赵丽蓉也不是她的对手!”
姑娘们又笑。
“喂,何云把她叫五妈?”
“好像是。他两次都叫的五妈。”
“为什么是他五妈陪他买衣服而不是他自己的妈妈呢?而且,看那表情,他五妈与他特别亲密,好像就是他自己的妈妈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这么关心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深入了解?如果想,我明天就帮你牵线搭桥!”
这话是明月对一个伙伴说的。为此,那姑娘对明月很不高兴,认为明月小看了她,甚至侮辱了她,“我找不到男朋友宁愿当女光棍!”
于是,大家又把话题引向了何云。
“他是土著的重庆人,重庆毕竟是全国有名的大都市,几十年前这里还曾经是中国的陪都,应该是有优越感的,他为什么那么羞涩呢?”
“就是嘛,你看我们班上那些男崽女崽,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说话如炒豆,动不动就吵架打架,虽缺少了都市的文明,却多了一份刚毅,哪像何云呢?”
“他太缺乏阳刚之美了,要是高仓健走红的八十年代,恐怕任何女孩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的。”
“在他身上,体现着阴盛阳衰的社会景观的缩影。”
“我觉得你们太过份了。我的看法与你们不同。在这个社会,知道羞涩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在夸夸其谈,自我卖弄,甚至不知廉耻。男人见到女人,红脸的越来越少了,他们总是带着攫取的目光盯着你,不是盯着你透露心灵的眼睛,不是盯着你表达思想感情的嘴,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你的胸脯!有的还把眼光下滑,像一把刀子似地把你一豁到底。这时候,你就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某些人见到女人赤裸的臂膀就想着她赤裸的全身。你在这样的男人的眼光之下,不但感觉不到一丝半点的呵护、安慰和理解,而且你觉得自己完全被凌辱了,被强Jian了!除了恐惧和憎恶,你难道还有其他感觉吗?因此,我倒觉得何云的羞涩是一种诚实,诚实的背后,是一颗善良和美好的心灵。”
说这话的是四人中最漂亮的一个。她个子本来最高,又穿了高跟鞋,就比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