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江河啼笑皆非,只得解释道:“曾国藩的话应该是对的,我这些书并不是同时读,而是作查找资料用的。”
“查资料做啥?”
“写一篇论文。”
对大学生来说,写论文无疑是高深而又高尚的活动,覃雨的兴致一下子又起来了,她走到桌边,一本一本地翻检那些书目。她显然对这些充满了古典风味散发出血脉清香的书籍是缺乏兴致的,没有翻检完毕就停止了。但她接着发现了姚江河放在书桌的论文提纲,又做出很内行的样子,拿起来十分认真地看了一遍。
姚江河的心里,升腾起明显的反感情绪。他是不大习惯于让人看自己的手稿的。实际上,他写的文章并不少,凑在一起,恐怕也有十来万字了,当年与朋友们一起搞诗社,就涂鸦过几首歪诗,后来又写了一批散文和若干篇论文,都未拿出去发表,这些文字,他都充当了作者和唯一的读者。
覃雨把提纲刚刚放下,起床铃声便刺耳地响了起来。
“下午有课吗?”她问姚江河。
“没有。”
“你们研究生太舒服了,一天只有一两节课。我们就惨了,每天至少四节!像今天嘛,上午上了两节,下午还有两节!”
“也不尽然,我们更多的是自修。除此之外,就是完成导师交给的论文。这比听老师讲课费神得多。”
“说得这么严重!像你们这种人,乱说也有理嘛,费啥神呢!”
姚江河心里发出轻轻的哀叹。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没文化的折磨。
“你去上课吧,不然就迟到了。”
“没关系,还有二十分钟呢。”
姚江河只得暗暗叫苦。
一直缠磨到还差五分钟打上课铃,覃雨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姚江河重重地闭了门,愤愤地骂道:“他妈的,生生地剥夺了我的午睡时间!”
他想赶快开展他的工作,然而,脑子里昏沉沉的,不但写不下去,连一页书也读不下去。他重重地将笔扔在桌上,笔帽没盖,墨水便溅了出来,溅到他洁白的衬衣上。这更增加他的烦躁情绪,索性将笔重扔一次,于是,有更多的墨水溅到他的衬衣上。他心痛了,这衬衣是妻子两月前为他买好邮寄来的,虽不是真丝,却也有柔软的手感,闪烁出明亮的光泽。姚江河用手去抹那圆圆的墨迹,谁知一抹一大片,整个前胸,都成蓝蓝的一块了。
为了洗净这件衣服,他后来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通州街头串了十余家商店,才买来一点草酸,连洗三次,才勉强清除那些丑陋的墨迹。
看来,对没有生命的物体发怒是没有用的,他只得轻轻地盖了笔帽,脱了衬衣,离开书桌,闷头闷脑地倒在了床上。
下午的时光,大概又被消磨了!
他无法入睡,后悔着度过了一个无聊的午后,痛骂着那个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却又肤浅的女学生。同时,他又想:这难道怪得着人家吗?覃雨敲门之前,自己不是渴望着有人来到这间寂寞的小屋吗?她来之后,自己不是在有一句没一句接着不咸不淡的话头吗?
如果我说:我要休息了,以后有时间再谈吧。人家还会赖在这里不成?
这时,姚江河才发现,从覃雨进来的一刻起,他实际上就很怕她过早离开的。
起来吧!起来吧!姚江河无奈地对自己说。他起了床,到盥洗室去,将腰弯下,脸对准水龙头,一个劲儿地冲洗。疲倦似乎消除了许多。他走出盥洗室,顺便向夏兄的屋子望了一眼。夏兄的门紧闭着,屋子里一点也没有动静。往常,他即使白天看书,也要照上灯的,可是今天没有灯光。这一身乡巴佬气的蠢笨的家伙,难道与明月幽会去了?
姚江河的心头有一阵刺痛。
他尽量不去想这些,加快步伐回到寝室,把理出的论文提纲初看了一遍,觉得不甚满意,又翻开厚厚的一本《楚辞新解》,想从中寻觅灵感,得到启悟。可这本由数十个著名教授写出的书,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完整的体系,单章单节地看几乎是不起什么作用的,要现在开始通读这本书,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份心情。
他合上书,迷茫地望着窗外。窗外一排树,静静地伫立在盛夏透明的空气里。
干脆写点毛笔字算了,很久没有摸毛笔,练就的一点基础不知又滑向哪里去了。姚江河把桌上的书通通移置到床上去,将半瓶碳素墨水倒进漱口缸里,铺开一张旧报纸,从笔筒取出一支中号狼毫笔,饱蘸墨水,狂书起来。
他写的是毛泽东主席题名《屈原》的一首七绝: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无有杀人对。
艾萧大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
姚江河是尽量在摹仿老人家的笔迹,可他放笔之后,越看越觉得不是味道。老人家的那股豪气、霸气,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他笔也不洗,就插进了笔筒里。
就这样,整个下午他一事无成。当黄昏降临的时候,他感到异乎寻常的寂寞了。他后悔不该对覃雨那么冷淡,坏了她的那一副热情的心肠。说不定,人家再不会来玩了,你受不了人家没文化的折磨,人家也照样受不了你“太”文化的折磨!生活中,谁是真正的浅薄儿,文化程度的高低并不是绝对的标准。
姚江河现在特别需要覃雨的到来。覃雨长得太漂亮了,玲珑剔透的苗条身材里,飘逸出水灵多汁的风韵;她像一枚成熟的却从未被人触摸过的果子,在对世界充满无限新奇的眼睛里,有一种潜藏得很深的渴望;她有很深的鼻沟,使她的脸蛋充满着柔和而幽静的魅力。她确实是太美了,但自己却把这种美丽视为一种浅薄,真是太可笑了!
覃雨当晚没有来。她是第二天中午来的。看来,她的的确确不喜欢睡午觉。
覃雨带来了自己的一篇散文习作,写的是春天游风凰山的经历。其时,桃花很盛,粉红的,雪白的,把一座山铺展得倘恍迷离,柔情浓浓的,浓得化不开。覃雨的习作里,有对桃花动人的描写,然而,她只抓住了其外在的形体,而忽略了桃花与雄伟的大山的血肉联系。诸如在一棵桃树下留一张影之类的叙述,恰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具体注脚。
姚江河是厌烦这类文章的,可他居然认真地读了两遍,正儿八经地指出了文章血肉不够丰满的缺点。覃雨“噢噢”地应着,姚江河从她流露出的眼神里,看出她在认真地听着自己的指点。
他们又开始了闲谈。今天谈话的内容比昨天丰富得多了。也谈书,但那只是一个引子,接下来的主要话题是谈论各自的生活。
覃雨如实地倾诉了自己的一切身世。其实,她的身世简单得像一首歌曲,七三年生于江津一个教师家庭,父母很不善于交际,除了上课,就长年累月把自己关在使用面积不足四十个平方的小屋里。他们对女儿要求很严格,从小就不让她随便跑出去玩。上了大学,她终于脱离了父母,走到外面的世界来,觉得什么都是新奇的。
姚江河却没有覃雨的坦诚,他只是含混不清地谈了些自己读大学时的生活故事,说些自己最爱吃红烧肉的不咸不淡的话。至于现在状况如何,包括自己有一个贤淑美丽的妻子,他避而不谈。
一直到下午五点,覃雨才离开。
姚江河将覃雨一直送到走廊的尽头才返转身来,他的心里有一种遥远的、不易捉摸的快意。他隐隐地觉得自己是报复着什么,至于报复的对象是谁,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一大摞书籍原封不动地堆在桌上,前两天拟好的提纲初稿,墨迹已经淡去,厚厚的一本备用稿笺上,一个字儿也没有留下。姚江河站在书桌边,久久凝视这一切,刚才还被快意充满的心灵,大大地漏出一个空洞来。几个小时的美好光阴,又这么白白地浪费掉了。不仅如此,晚上又注定什么事儿也干不成!昨天,因为没睡午觉,吃过晚饭头脑就像被一团棉絮塞了进去,尽管无数次地用冷水冲洗,且在额头、太阳|穴、腋窝,胸口浓浓地点了风油精,依然不能让脑子清澈,只觉得嗡嗡的,像一条小河,被突然来临的浑荡荡的大水涌塞着,既不通畅,也不平静。他在书桌前干头万绪地坐了近三个小时,只得躺到床上去,眼睛是沉沉的,无意识地就闭上了,但一夜都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清早起来,似比睡前更加昏沉,而且太阳|穴隐隐作痛。看来,今天又要重蹈覆辙了。
姚江河吸取昨晚的教训,索性不坐到书桌前去装样子,而从抽屉里取出一点钱,到后校门的面馆里吃了三两面,便随着水一样流泻到街市上的人群出了学校。他顺着右边的街道无目的地向前踱着。从这里走过去,几百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农贸市常农贸市场奇脏,各种动物的肠肝肚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臭味,这臭味足以迷乱你的神经。还有那些混合着丝丝血迹的污水。
四处漫流,稍不留心,就没了你的脚背。因此,往这个方向走的人很少,那些在夜晚寻找浪漫风情的人们,大都顺左边而去。那边有湖上公园,有卡拉OK厅、舞厅和一个宽广的运动常由于往右手边去的人少,路灯也几乎没有,隔了好长一段路才有那么一盏,也像是掩藏在繁密的树叶中安睡的鸟,根本就不能照明。姚江河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处,只是空茫地挪动着步子。——他也想到左边去的,可是,绝大部分人成双成对,即使不那样,也都有了各自的伙伴,自己去非但寻不到快乐,还会在别人的热闹里映照出自己的苍白和寂寞,从而更加难受,又有什么意思呢?
街道几乎是寂静的,虽有来来往往的车辆,都像风一样拂过,没有喇叭的嚣声。姚江河听着自己的脚步响,突然想起那篇堪称世界上最短的小说来;在空无一人的地球上,我突然听到敲门声。他的心禁不住揪得紧紧的。
走出百十米远,一棵树的底下亮着一盏微弱的灯。原来,这里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守着一个小小的摊位。摊位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块小学生用的黑板,黑板上,以粉笔写着:《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藩金莲后传》、《表妹不是人》。这附近是一个录像点。
那女人大概是太寂寞了,或急于招揽生意,见远远地晃来一个人,便连声唤住:“喂!喂!”
姚江河知道是在唤自己,便走了过去。
“看录像吗!”
“好看吗?”
“嘁!不好看还做啥生意?”
姚江河向黑板上瞅了瞅。
“年轻人,还懂不起吗?你瞅那上面有啥用呢?——告诉你,全是光屁股!”
“你这上面不是明明白白地写着‘今晚录像’吗?为什么瞅这上面没用呢?”
“咳!我不想跟你说了!”女人不屑地把脸转向一边。
姚江河并不想离开,语气柔和地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女人见姚江河是诚心要看而不是盘摊的,态度缓和下来,放低了声音说:“全是光屁股………咳,你叫我咋个给你说明呢?反正绝对有东西!”姚江河的心本能地退缩着,他生伯面前这位饱满得没有一个坑儿的女人看出自己是攻读中国传统文化、常常与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对话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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