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你说这是不是镜花滩?”老工人把书递到姚江河面前。
姚江河本来在看书堆中的另一本书,那是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他几次托人到省城代买也没买着的,老工人把画册递到他面前,他只得接过来看。
这一看,让他大吃一惊!
那扇形的滩面,的的确确就是镜花滩,那条亮丽而不安份的河流,不正是洲河吗?此时,一艘满载着粗大原木的船只,在镜花滩上搁浅了,几个面色油黑的人,挽起裤腿跳进水里,扣住船舷,把笨拙的船只用力地向前推着,他们坚实的腿像柱子一般,挡住了水流,河水便从腿的两侧分流而过。卵石密布的滩面上,成“一”字摆开几个人,躬腰弯背,正在拉纤,粗大的纤绳,深深地咬进他们的肩膀;河风吹过,他们的头发向后飞扬,把脸部和颈部充分暴露于阳光之下,暴突的青筋,也像粗大的纤绳一样,弹奏出无可抗拒的力的音符。
占据整幅画面一半篇幅的纤夫,不就是……不就是明月吗?
“师傅,这本画册到了多久?”
“是刚到的新书,房子一拆,在地上到处放,弄得脏兮兮的。”女工不好意思地说。
姚江河翻看后面的出版日期,果然是上个月才出的。他的手激动得有些发抖了。
“师傅,能把这本书卖给我吗?”
老工人和女工都为难起来:“我们现时没有发票,不营业。”
“我不要发票。”
“你不要发票,我们要交差哟。”
“卖给我嘛,给我出个收据也行。”
看姚江河那着急的神态,老工人问:“小伙子,怎么这么喜欢这本书?”
“人家热爱家乡嘛!”女工说。
“不全是这样,”姚江河说,“你们看,这个人是我的同学!”
“你同学?”老工人又接过画册,女工也凑过来看。
“你们看,就是这个最大的人影。”
“是个女人!”女工惊奇地尖声叫着。
老工人用沾满灰尘的粗糙大手抹了一把眼睛,定了定神认真看了一回:“真是个女人呢!”
“是的,是一个女人。”姚江河说。
“他是你同学?”老工人不知是不相信,还是太吃惊。
姚江河坚定地点了点头。
“一个女人去拉纤?”
“我也不知道有这回事!”
“啥时候的同学?”
“现在的。”
“现在的?你在哪所学校读书?”
“通州大学。”说着,姚江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学生证。
女工把姚江河的学生证一看,羡慕地说:“还是研究生呢!”
听说姚江河是研究生,老工人的面色也更加慈祥:“你同学也是研究生?”
“是的。她是我师妹。”
“不简单!不简单!”老工人连声赞叹着。“现在,这种年轻人少了,真真少了!”
“把这本书卖给我,行吗?”
“行!怎么不行!算我买,我送给你!”
老工人激动得眉飞色舞。
“谢谢老前辈!”
“不谢不谢。”说着,老工人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你去告诉你的师妹,就说有你们这批年轻人,再艰难也要把书店办起来!”
姚江河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学校,当即就去找明月。
女生宿舍的守门员说,明月刚刚出去了。
“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好像她说她心口有点痛,可能是到医务室弄药去了嘛。”
姚江河立即又向医务室方向找去。
医务室在假山的南面,需穿过假山,沿偌大的半月湖边的林荫处一直走向深处。
姚江河走完林荫处,正要上石级,明月就下来了。
“明月,你病了?”姚江河满脸红光,声音也大为变味。
明月对他这种激|情有些不解,淡淡地说:“有点小玻你也来弄药?”
“不不,我专程来告诉一个让你心花怒放的消息。”姚江河把书藏在背后。
“关于我的?”
“是的!”
“你在开玩笑吧?”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明月慢慢地从石级上走下来,漫不经心地说:“无论什么消息,也不可能让我心花怒放。”
她的态度是冷淡的。
这多少冲淡了一点姚江河的兴致。
明月从姚江河身边走过,一直走了好几步远,才对呆在那里白姚江河说:“还不回去?”
姚江河转身,走到明月身边,问道:
“你真不想知道这个消息?”
“你愿意告诉我就说,不愿意告诉我就算了,一切在你。”
姚江河失望得几乎有些生气了。
“那我就不告诉你了吧!”他真想把那本书扔到半月湖里去。
沉默着走了一段,明月放松了语气说:
“还是说出来吧,不然你会憋出病来的。”
“我无所谓,就怕你想出病来。”
明月停了步,灿烂着脸望着姚江河:
“好吧,就算我想知道吧!”
“我从来不勉强人。”
明月咯咯地笑了,笑声在午后静谧的校园里回荡。
姚江河被她的情绪感染了,显得高兴起来。
“看你们男同胞使小性子最乖了!”明月仍然咯咯地笑着说。
这倒让姚江河不好意思起来:“我从不来会使小性子!”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今天看到了!”
明月兴奋得鼻子嘴巴都在笑,连散乱出的几根发丝,也颤颤的,像在捧腹大笑似的。
“我没有消息告诉你,我只想给你看一本书。”
“你真聪明,闻教授叫学夏兄,你一学就会了。”
“夏兄的确值得我们学习。我去买这本书之前——”姚江河把手里的书迅速地扬了扬,“跟夏兄谈了许久。他再不似以前那样缺乏主见,而是显得相当深刻。他好象是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的。”
明月不言声。
“夏兄说,你大大地帮助了他。他甚至说是你拯救了他的灵魂。”
明月像自己极不愿意公开的秘密突然被人揭穿了似的,有点恼羞成怒:“一派胡言乱语!”
姚江河本来想把夏兄对明月真挚而深厚的情感有所透露,见明月这副模样,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里。
这一段林荫道差不多走到尽头了,姚江河问明月道:“你要回去午休吗?”
明月点了点头。
“你对自己的事情大不关心了,这本书上,真有你的消息。”
在他们站着的地方,有一段十多米长的小路,从小路过去,就是一片刚刚培植的橘林。橘树移植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已经有小碗粗细了,密密的,青翠的叶片组成华盖,遮挡了头顶的骄阳。地上的泥土,由于没有受到阳光的直接侵袭,显得阴冷而松软,舒适地吐纳着清新的空气。对任何一个热爱楚文化的人来说,对橘林都有一种割舍不断的情愫。因为先贤屈原,不论是其政治命运、华彩文章,还是其生命本身,都与橘林有关。
姚江河提出要到橘林里坐一坐,才把书拿给明月看。
开始,明月以为姚江河是开玩笑的,看他那一付认真劲儿,知道他并没开玩笑。她实在弄不懂一本精美的书上会有她的什么消息,但好奇心毕竟驱动了她。她答应了姚江河。
橘林里干净极了,环绕橘树的青石板走廊上,纤尘不染。
姚江河席地而坐。
明月也跟着坐了下来。
“你病了,垫一个东西吧,不然地气上升,会加重你的病情的。”
姚江河关心地说。
“少罗嗦,快把书拿来看。如果你是骗我的,对你就不客气了。”
“你自己拿去翻吧!”
姚江河把书递给了明月。
明月根本就没看封面,直接从第一页翻起,尽量不漏过每一行字。结果,全是一些摄影作品及简短的文字说明,明月半个小时就看完了,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明月并没生气,更没有对姚江河不客气,而是心满意足地说:“我就知道你是哄我的,不过,这些画面很美,摄影家构思也很奇巧,花半个小时读一读,也不算浪费。”
姚江河嗤嗤地笑,把封面指给明月看。
“哦,镜花滩!”明月惊呼道。
“哦,明月!”姚江河指着那最大的人影,故作惊诧地喊道。
明月定睛一看,嘴再也合不上来,老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明月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想起了洲河水里的壮举,想起了那个长发披肩的年轻摄影家。她在片刻的激动之后,涌起无边无际的惆怅。
“这真是你?”
明月凝神注视着画面,不置可否。
“你常常去拉纤吗?”
在看到这幅画面之初,姚江河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的,此时,他看见明月红中带黑的脸庞,突然想起这个问题。他对坐在身边的这个女子——他的师妹明月,已不再是简单的心向往之,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佩。
“不,就那一次。”
“你一个女孩儿家,为什么要去拉纤呢?那是男人做的事情,是很需要体力,很坏身体的。”
“我知道。但是,任何人处在当时的气氛之中,也会被感染的。”
说到这里,明月被这一自己曾经赌气否定过的行为,再一次感动了。准确地说,她不是为自己而感动,而是当时船夫们齐刷刷跳进水里,共同奋战的悲壮气氛重新回复到她的脑海之中。
姚江河看到作品的署名是尚千里,问道:“尚千里是谁?”
“一个孤独的摄影家。”
“你不认识?”
明月摇了摇头。“他像一个影子,长发披肩,衣服奇脏,却有异常旺盛的精力。我看见他拍了一些照片,就远去了。具体走向哪里,我是不知道的;我想,任何人也不知道,除了他自己。”
说起那个摄影家,明月的思绪飘得远远的,像在莽莽山野和茫茫人海之中寻觅似的。因此,她的声音像一根抛入天际的钢丝,不仔细捕捉,是听不见的。
姚江河也沉入凝思里。他想把明月的灵魂找回来,但无济于事。
“他没经你同意就发表了这幅作品,是侵犯了你的肖像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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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理了一下飘在额际的发丝,斜斜地看了姚江河一眼,叹了口气说:“我倒没这么小气。我只是在想,一个人,当他没有根的时候,他的日子将会过得多么艰难。”
姚江河略作停顿,试探地问道:
“你相信他还会来找你吗?”
明月凄然地笑了笑,说:“怎么会呢?路便是他的家,孤独便是他的生命内容,他是不会停留的。当然,我相信画面上的我会给他留下印象,因为这样的题材是太少见了。但我更相信他绝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走回头路。”
“这倒不然,”姚江河说,“任何一个亲近艺术的人,对他热爱和向往的生命是会善待的。”
明月不说话,但她内心同意姚江河的观点。
“谢谢你帮我把这本书买回来了。我相信它会时时激励我的。
……人活着,的的确确是为了一种精神。少了这一点,人就会自我萎缩。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