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博士声震华夏,连他中西合壁的怪异服装也成为当时文化青年追求的一种时髦。若论名声,闻笔和他比较起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后人去探究胡博士的学术成就,除了苍白的诡辩,还剩下什么呢?”
教务长终于被黄教授的狂妄征服了。
黄教授在走上先秦文学讲坛的当天,就把他十余年苦心孤诣样精竭虑写成的五部有关“楚辞”的论文手稿,分别发往五家出版社。数月之后,他几乎同时接到了这五家出版社热情洋溢的来函。
那些盖有出版社公章的来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先生的研究成果打破了数十年的僵局,使我国对先秦文学尤其是楚辞的探索向更深入的方向发展。大作将以最快的速度面世。
五部书很快出版了。五部书的出版意义是非同寻常的,无论对黄教授个人还是对通州大学,都构成了一道迷人的景观。在人们还没有注意的时候,这座川东的高等学府里,突然隆起一座文化的大山。这座山上,有飞悬的瀑布,有幽深的峡谷,有奇异的石头,有苍翠的林木,九环曲折,曲径通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有它惊人的魅力。当人们整装出发,走向山的更深处,才发现这座大山是早就存在着的,山纹的虚虚实实纵横交错表明了它早就经历过苦难的沧桑历程,清新而淳厚的山风里,更是传达着古坝一样的悲怆韵味。这是一座古典精神和浪漫主义有机结合的大山。
全国各地的学者趋之若骛,都以来见识一下创造出这奇迹的干瘦老头儿为幸事。一时间,台湾《中国日报》、香港《大公报》以及东洋岛国日本的数家报纸,都对黄教授的人生历程作了详尽介绍并配大幅图片。在日本,有一批研究中国楚辞的学者对黄教授的著作尤感兴趣。几年前,东洋学者以洋洋数十万言论证了一个荒唐无稽的主题:中国根本无屈原其人。黄教授的其中一本著作,便是专为此谬论发难的,论据确凿,笔调幽默,令东洋学者佩服得五体投地。几个月后,由东洋学者倡议,征得中国学者尤其是黄教授的同意,决定在通州大学开一个楚辞研讨会。
这个研讨会除了决定办一个《楚辞学刊》并由黄教授任主编之外,在学术上的意义是平庸的。然而,它却从另外一个角度造成对通州大学古老大山——闻教授的强烈冲击。
中日学术研讨会上,黄教授从头至尾唱着主角,闻教授只是作为一个列席代表的身分参加的。整个会议议程是两天半,闻教授只来了一天就归隐了。黄教授并不介意,相反,他乐于这一结局,因为这恰恰说明了自己的实力将无可抵挡。
随后,黄教授在本校开了若干次讲座,每一次讲座都座无虚席,每一次讲座黄教授都必然以此作结:同学们,把你们的智慧之轴尽情铺展吧!每一个健康的头脑,只要勇于斩断那些所谓权威织成的蛛网,都将焕发出创造的光辉。拿起你们的笔,把自己闪烁的思想记下来,天长日久,就会积成厚厚一本人生的日历。如果是有关楚辞方面的文章,就勇敢地投向楚辞研究的最高学术刊物——《楚辞学刊》。《楚辞学刊》的主编是谁呢?主编就是我!黄教授把“我”字拖得很长,随着这长长的拖音,他用力击打着自己瘦弱的胸脯,胸腔里发出的闷声被麦克风一传,如雷鸣一般,震荡壁宇,也震荡莘莘学子激扬的灵魂。
闻教授恨之入骨。几年之后,当人们历尽艰辛爬到黄教授的山顶上向下一望,发现黄教授的九十九道拐,完完全全是一种虚张声势,其论著除了繁琐而刁钻的考证,精神实质是苍白的。连以前疯狂崇拜黄教授的人也说: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他不能叫学者,只能叫投机商。从此,闻教授的声望再次复苏。人们不禁感叹:证实难,证伪更难。尽管如此,闻教授依然对黄教授心存深深的芥蒂,因为他毕竟把持着《楚辞学刊》,在不明真相的外地学者尤其是海外学者当中,依然享有崇高的声誉。闻教授既不给《楚辞学刊》写稿,也不读上面的文章,他坚信主编都如此庸俗,刊物的质量就大可怀疑的了。闻教授不读,黄教授却偏偏要送,每出一期,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闻教授,并着人早早送来。送书的人深知黄教授此举的深长意味,是不敢当面交给闻教授的,只有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塞进他的信袋里。可是有一回,当那人正往信袋里塞的时候,闻教授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闻教授……黄教授说,把这本书送给您。”
“以前都是你送来的?”闻教授的表情冷峻而威严。
那人怯怯地点了点头。
“你是他的儿子?”
“不是……我是他的学生。”
“既是学生,一天不好好读书,尽干这些无聊的勾当,浪掷青春,将来追悔莫及。”
那人深深地垂下了头。
“回去告诉黄教授,以后出了书,请他亲自送来好了。”
那人满含委屈地回到黄教授那里,将闻教授的话如实地讲了。
黄教授哈哈大笑,翘翘的山羊胡在嘴角胡乱飞舞,从此就不再送书给闻教授了。……今天突然又送一本来,其中又有什么把戏呢?
闻教授重重地坐在破旧的藤椅上,第一次翻开了那本绿色封皮的大书。他要看一看,一个极端庸俗的人到底是怎样糟踏古老的文明。
他在目录的前半部分,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这些名字曾经与灿烂的先秦文化紧紧地连在一起,现在居然堕落到在这本刊物上发表文章,有两个人还在封二上喜笑颜开地登出自己的玉照,这让闻教授产生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悲凉。他的目光继续向下移去,在目录的尾条上,是一个专栏,题名“楚辞新花”,闻教授禁不住晒笑了一下。当他看见本期选出的“新花”的名字,再也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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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朵新花叫明月。
明月的论文恰恰是遭到他严厉批评的对《离骚》命题的新解。
闻教授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毫无疑问,这是别有用心的黄老头儿在对他进行有意中伤。将这么糟的所谓论文发在他主编的刊物上,人们自然要问:作者是谁呀!怎么写出这么荒唐的文章!黄老头儿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答:她是闻笔的学生,闻笔是先秦文学领域的名家,我作为《楚辞学刊》的主持人,自然是要尊重的。这阴险狡诈的黄老头儿,不是就顺手一枪,将我的一世英名轻而易举地击倒了么!
闻教授的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并把满腔愤怒很快转向了自己的学生。
他在办公室一直坐到上午十一点,当第三节的下课铃声响过之后,闻教授急匆匆地走到中文系办公室,闷沉沉地问道:“他们上午有别的课么?”
中文系主任知道他所说的“他们”,就是指姚江河他们三个先秦文学研究生。“没有课了。”主任说。
“通知他们到我办公室来,我要给他们补一补。”
中文系主任被感动了,真诚地说;“天冷,休息一下吧,听说你这几天感冒了,我也役时间来看你。”
闻教授没有出声,转身向门外走去。
十余分钟之后,三个人同时到了闻教授的办公室。
他们是怀着不同的心情来的。作为姚江河,心里很不痛快,因为中文系主任去叫他的时候,他正在满怀深情地给妻子写信。他妻子名叫顾莲,是清溪区财政所的会计,姚江河分到清溪区中学的时候,是她主动让人到姚江河10平方米的简陋平房里提亲的。其实,她一点也不开放,之所以敢于做出这举动,是因为她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她觉得姚江河不仅个子较高,模样儿有几分帅气,更是一个有才气的人。清溪这地方山青水秀,出了许多玲珑剔透的美女。
由于这里是共和国的将军王维舟的诞生地,更由于王将军在民国初年就创办了闻名川东的宏文小学,大半个世纪以来,宏文小学坚定地传播着进步和文明的火种,这里的姑娘普遍档次较高,她们挑选夫婿,不看相貌,不看家产,就看他是否有一股男人之气。因此,每一届大学生分到此地,姑娘们必是躲在家里,将临街的窗戳出一个小孔来,仔细考查着喜欢张扬的大学生结队从街上走过。一个月之后,姑娘们心中都有了谱,她们打扮入时地走下楼来,一选就中。
……姚江河几乎没有经过考虑就答应了媒人。来到这偏远之地,虽多了几分“采菊东篱下”的闲情,可与俊男靓女翩跃出入名词丽句俯首皆拾的大学校园相比,这里毕竟缺少了许多色彩,更属于文化的沙漠区。因此,姚江河来到这里的第二周,就感到深沉的寂寞。有女孩向他求爱,又不致于冒冒失失地自个儿闯上门来,不仅让他感动,也让他觉得这女孩定有某种特殊的可爱之处。他们交往了半年就结婚了。结婚之后,顾莲从生活上给予姚江河无微不至的照顾,现在他读研究生,主要的经济来源也是靠顾莲当姑娘时精打细算的积蓄。一个有生活责任感的女人,在这方面是有特殊才能的。按姚江河的话说,他对顾莲是感激多于爱情。然而,人类家庭无数沉痛的经验告诉我们:唯有这种夫妻关系是最为牢固的……夏兄有些忐忑不安。导师没有答应他的请求,让三个人一同去听他补课,这证明导师是不会专为他一个开小灶的。明月与两个师兄不同,她几乎是带着狂热的心跳去见导师的。那本绿色封皮的大书,并非黄教授“别有用心”地送给闻教授的,而是明月自己送来的。她送书来也没有接受任何人的旨意,更不是与导师赌气,完完全全是为了让导师因自己学生取得的小小的成绩而欣喜。这个天资聪颖的小姑娘,把导师在课堂上对自己的严厉批评理解得过于简单,她不认为这是闻教授对新生事物的威压和抗拒,而仅仅看成是导师对自己的严要求和恨铁不成钢的慈父情怀。因此,她的不快只不过持续了几个小时,就投入到应该干的工作中去。当她那篇文章在《楚辞学刊》上发表之后,她几乎是带着调皮的微笑在想:尊敬的闻教授,明月小姐是不会为自己的人生选择后悔的。是的,还在学生时代就在权威刊物《楚辞学刊》上发表论文,是十分罕见的现象。明月的调皮丝毫不带恶意,而是作为对严师的一种报答。她相信闻教授是会高兴的。
三人侍立在闻教授面前,闻教授脸色铁青,呈现出深沉的病态。他的右手握着那本绿皮书,五根发福的指肚,死死地陷进书里。
这让明月颇感吃惊。
“同学们,”沉默良久,闻教授终于说,“由于本人在学术方面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就,遭到了来自全国不少人的嫉恨。有嫉恨就有中伤。本人是在深受掣肘之苦的重负之下艰难前行的。比如这里有一本书——”闻教授把揉出许多皱的绿皮书展开,“书的主编就是嫉恨本人最厉害的一个,他企图采取最卑鄙的手段将本人打倒。当然,你们的导师是打不倒的,他的学术成就更是打不倒的!”
闻教授把绿皮书交给明月,谈谈地说:“将它撕毁吧。”
明月大睁着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它侮辱了本人的名声。”
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