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认真想起来,我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呢?”夏兄回答不出。
事实上,夏兄所受的家庭教育并不多,但在他骨髓的深处,和中国许许多多的农家子弟一样,光宗耀祖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在他很小的时候,也就是在他父母都还健在,村里人也并没有歧视他家的时候,在一个月亮坝里,他就喜欢听见多识广的老人们讲述贫家弟子发奋图强终于出人头地的故事。这样,在他血液的基因里,便有了多愁善感的种子。是为了逃避现实,更是为了从书中找寻人生的途径,他终于把自己生命的赌注,押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之中。
三十余年过去了,他除了由一个小学生变成了研究生,还有什么值得骄傲呢?
他生命的旗帜始终是黯淡的!因此,所谓的理想,也就虚无缥缈,不可捉摸。
尽管他也经历了中国的大动荡时期,然而,他对人的认识,对社会的认识几乎等于零。这是他理想虚无缥缈,生命旗帜黯淡无光的根本原因。……夏兄觉得,他应该转移视线,读一读社会这本大书了,唯有把线装书和社会这部大书联系起来,唯有在烟波浩渺的楚文化之中去找寻与当今时代相印证的座标,他这研究生才没有白读。
夏兄终于与镜花滩,与那棵美丽的柳树作最后的告别,迷茫的思绪豁然开朗,步履轻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宿舍大门已经锁闭,夏兄轻轻一叫,守门的老太婆就起来开了。她知道夏兄出去还没回来,根本就没睡着。这是一个心很细的老人,凡住在这宿舍的学生,大致行踪几乎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前一段时间,她常常看见夏兄与明月在一起,知道他们恋爱了,暗地里既为夏兄高兴,也为明月高兴,因为她断定夏兄是一个诚实的人,是一个好人,而明月曾经在书上发表过论文,老人是知道的,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真不容易!可近些时候,老人再没有看见夏兄和明月在一起了。对这种恋爱三天两头告吹的学生的习性,老人早已习惯了,并不大惊小怪。可她却特别关注夏兄,别的男子可能逢场作戏,夏兄绝不会,这是老人的直觉告诉她的。因此,她看见夏兄在雨里出门,就知道他心情不好。尤其是夏兄双眼红润地看她那一眼,老人差点流下泪来了。
“唉呀!”老人看见一身泥浆的夏兄,禁不住惊呼道。“你这是做啥呢?你这不是把自己往死里整么!”
夏兄憨憨地笑着说:“没啥没啥,淋一会儿雨舒服多了。”他觉得这老人像母亲一样。
“你出门不是带了伞的么?”
“森…是的,被风吹跑了。”
其实并没有风,门外的树木,像站得笔挺的岗哨,只有雨水从叶片上一溜一溜地泻下来。夏见意识到自己这个谎撒得不圆。
老人倒不计较,连声说:“快回去换衣服,不然要感冒的。”
更见马上打了一个喷嚏。
“大娘,你不要急着关门,我待会儿还要出去。”
“你还要出去做啥?”
“我想到教室写篇文章。”
“这么晚了还写文章?寝室不可以写么?”
“我想到教室去写……可能要写得好些。”
这是一个心理空间问题,老人是不理解的。
“怪!你们读书人真是怪!”
夏兄到寝室换衣服去了。为了不让老人久等,他换得非常迅速,雨伞是没有了,就披了一张塑料薄膜。那情形,如果不是因为腋下夹了纸笔,完全像出海的渔夫。
他叫老人不要管他了,他要天亮才会回来。
老人叹一口气,就幽幽地将大门闭了。
这时候,姚江河正躺在床上迷迷登登的,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走廊上说话,并不知道那是夏兄。
这一夜,夏兄写出了长达五千字的文章,实际上相当于一则日记,对自己的思想作了全面的梳理。搁笔之后,他才发现四周静静的,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窗外,微茫的曙光映在水灵灵的梧桐叶上,像一幅静默的剪纸。他的手臂酸痛,五指僵直,难于屈伸,然而,他的心是踏实的,沉甸甸的。他觉得自己第一次看清了这人世间是多么美好!
夏兄把这则长长的日记重读了一遍,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而读书。以前,他读书的目的既狭小且不明确,现在他明白了,自己攻读的先秦文学可以说是中华民族的始祖文化,要研究它,责任是重大的,层次低了,目标小了,是无法承担这一重任的。
他也终于明白了,闻教授之所以能在先秦文学领域垒造出一座大山来,除了他丰厚的学识,更重要的,便是他胸怀祖国,并有很强的自省意识。
夏兄终于疲惫不堪,躺在桌上睡着了。
两小时之后,他被走廊上的吵闹声惊醒。别的年级的学生上课了。在这楼上,除了研究生上课的教室,还有本科生的。
夏兄揉了揉眼睛,带上纸笔走了。
他早饭也没吃,就去敲姚江河的门。他要找他好好谈一谈。
结果,姚江河一整天都不在寝室。夏兄先后敲了三次,都没人应。他想起明月。昨晚,明月突然昏迷了,到底怎么回事呢?在他们恋爱的过程中,明月是从未出现过这种事故的。夏兄本已回到寂静的教室看书,可怎么也不安心,就又匆匆忙忙地去找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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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也不在。
夏兄禁不住有些怅惘,觉得自己太过小气了。不管怎么说,学友患病,是应该及早过问的。
找不到他们的行踪,夏兄又回到教室,继续看书。他看的还是那些书,却看出了更为博大的境界。
晚饭时分,夏兄再一次去找明月和姚江河,还是不在。
“看来,我于他们是多余的人。”夏兄想。
但他立即又否定了这种想法。他明白这种思想依然是没有摆脱的原因,依然是狭隘的,他应该坦然面对才是。否则,他要和姚江河所谈的话,是无法进行的。
“当然,有了姚江河的关心,明月就不会有事。”夏兄又想。此时此刻,他对姚江河充满了感激之情……正在夏尼思谋着这些问题的时候,姚江河却在四处找他。
他送明月回到女生宿舍,自己的屋不进就去敲夏兄的门,见夏兄依然不在,他的心着实慌了,想他是不是在教室里呢?他又急急地往教室方向走,到楼上一望,教室里黑漆漆的,一时竟没了主张。
是不是在闻教授家里呢?想到这点,姚江河眼睛一亮,又往闻教授家里赶。结果闻教授也不在!姚江河迷茫了。
他呆呆地在教授楼前的花园里站了会儿,就出了校门,到了街上。
他知道在大街上是无法找到夏兄的,只是无目的地晃荡。
一个多小时之后,姚江河失望地回到寝室,却惊喜地发现夏兄就坐在他的床上!
“你好!夏兄。”姚江河双目发光。
见到姚江河,夏兄也异常高兴。
两人像分别了许久的朋友。
“我找了你一天。”夏兄说。
“我陪明月看病去了。”姚江河说。他立即观察夏兄的神情。
夏兄神情坦然,关切地问:“如何?”
“胸膜炎。没有事的。”
“现在呢?”
“我把她送回去了,大概已经休息了。”
姚江河没有把自己苦找夏兄的事情说出来。
夏兄正要说什么,守门的老人突然扬声在喊:“姚江河,接电话。”
“你坐一会儿。”姚江河对夏兄说,就跑到门卫室接电话了。
是李新打来的。
“江河,我今天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你们那部电话生意怎么那么好,几次都拨不进去!”
“拨进来也没人接,我今天陪同学看病去了。”
“晤。明天有课吗?”
“上午没有。啥事?”
“今晚上我想找你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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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江河有点犹豫。说实话,他也很想跟夏兄长谈一次。
“今天这么晚了,改天吧,反正我们隔得不远,随时都抽得出时间。”
“不行,江河!”电话那边的李新着急起来,语调凄切地说:“今晚我必须跟你谈一谈,不然我真的要死了!通州城这么大,只有你才会理解我的。”
姚江河无可奈何,只得说:“那你过来吧。”就放了电话。
回到寝室,见夏兄呆呆地坐在那里,姚江河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对这个诚实的师兄实在有愧。他立即去给夏兄倒开水,才想起两天没打过开水了。夏兄叫他不要管这些,但姚江河坚持端上锅,到盥洗室接了半锅水来,放在电炉上烧。
姚江河坐在藤椅上,与夏兄面对面,两人都有话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为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姚江河按下了录音机的键钮,屋子里立即荡漾着深沉的旋律。是柴科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
夏兄对这只曲子同样是熟悉的,他在与姚江河同室共住的时候,这支曲子曾严重地影响了他,使他深厌而痛绝。现在听来,这曲子表达的情感和思想,是多么深入人心。
“你今天干了啥?”姚江河问道。
“看了一点书……别的什么也没干。”
姚江河迟疑了一会儿,又问道:
“昨晚上……你没在寝室?”
“是的……我到外面淋了一会儿雨。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雨了接下来又是沉默,只有柴科夫斯基的乐曲,水一样流贯其间。
“我……”姚江河正要说话,门外李新在叫:“江河!江河!”
他是骑摩托车来的。这一次来与以往不一样,没有带谭A弦,而是一个人。
见有了人来,夏兄很是失望。他要说的话还没有开始呢。
姚江河把李新介绍给了夏兄,又特别对李新说:“这是我师兄,名字很有意思,就叫夏兄。他读的书多得要命,足可以把我淹死。最近,他有一篇学术论文在《楚辞学刊》上发表了。”
李新在电话中说他快要死了,实际上他的神色是昂扬的,只是听了姚江河对夏兄的介绍,脸上才有了一丝半点的怅惘。那是潜藏得很深的自卑。他毕竟曾经是诗人,口头上对文化不以为然,甚至大肆践踏,可每每听到别人取得了成果,心里总要升起一种酸涩滋味儿。
夏兄与李新握了手,就告辞了。
姚江河想挽留他,可有李新在场,他们之间的话是不好说的。
这样,两人都失去了一次推心置腹长谈的机会。
夏兄一走,李新就拉下愁容来,闷坐在姚江河惯坐的藤椅上不发一言。
磁带早已转完,屋子里寂静无声。
“你不是说你要死了么?”姚江河以开玩笑的口吻问道。
李新翻了翻眼皮,哭丧着脸说:“真的,江河,我遇到麻烦了。”
说得十分认真。
姚江河也收了调侃的神色,做出严肃的样子,关切地问道:“到底出了啥事?”
这当儿,电炉上的水发出响亮的叫声,随即一股蒸汽把锅盖冲起来,又落下去,漫出的水流在烧红的电炉上,滋滋地响。
姚江河拨掉插头,往杯子里放了一小撮茶叶,就端起锅来倒水。
“不慌,泡浓点儿。”李新说,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