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说着,整个神情呈现出一种不愿服输的执拗和不得不退隐现实的沮丧。姚江河不愿谈论这么沉重的话题,他只说大巴山深处的故乡,天是沉郁的,山是清瘦的,那些漫山遍野的青枫树,把淡红的叶片铺洒得满山满坡,绳一样挂在山上的毛草路,也被这些干枯的叶片垫了厚厚一层。那些残留在树枝上的叶片,林风一吹,铃铛一样互相碰撞,发出瘦硬的金属的音韵。喧闹了几个季节的大山,在冬的棉袍里变得静谧了,同时也寂寞了。但这并不损害大山的美,豪华落尽之后,它现出了自己的真纯,正如从皇宫里沦落民间的女子,沦落是沦落了,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可以亲可以爱的纯粹的生命。那些套了肢绊的猎人,在湿润润的雪地上一天半天地走,孤独而执著,一旦发现目标,便匍匐于地,将黑洞洞的枪口瞄准毫无准备的猎物:枪响了,猎物的鲜血,像一朵盛开的腊梅,画在很快宁静下来的大地上。可是,那迅速消逝的枪声,却把冬眠的大山吵醒了,潜踪匿迹的禽兽,一时间插翅高飞,奋足而逃,飞到高入云天的奇峭的山崖上,跑到猎人的枪弹不能及的地方——这当然只是禽类的特权,那些兽们,便从峭壁之上纵身而下,以惊人的速度,飞窜到清溪河畔的芦苇丛中了。百发百中的猎人们提了猎物,举眼望一望四面的雪景,走上了回家的路。屋里,妻子与孩子正在一米见方的火塘里生起闻闻的青枫疙瘩火等着他呢!猎人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兴奋,情不自禁地惦了掂手中猎物的重量。就在这一掂之中,猎人的神色立即灰暗下来——他是有收获的,可是在这大山林里,他又少去了一个对手,同时也是一个人生的伙伴。他比先前显得更加孤独了……姚江河没有说到他的妻子。其实他是很想说一说他的妻子的,只是觉得在一个姑娘面前谈论自己的妻子,无论如何都是不大妥当的。如果在谈论当中加入了浓浓的感情,那不仅显得小家子气,对缺乏与男性有共同生活经历的姑娘来说,也是一种情感上的打击。
姚江河的家在宏文小学的背后。从宣汉县城坐汽筏子上行,一个小时之后就进入清溪场口,姚江河登上南岸,穿过一米多高的芦苇丛,再走一段比较宽阔的土路,登上三十余级石梯,就是宏文小学。学生都已放假,校园里显得空荡荡的,零星的落叶,安安静静地躺在操场上。两架篮球桩忠实地守候着校园。这正是黄昏让位于黑暗的时候,教师宿舍里,亮起一盏昏黄的孤灯,那是留下来守校的老师,姚江河应该是认识的,但他没有去惊动,只匆匆忙忙地望了两眼,就从半掩着的校门侧面走过去,进入一片幽暗的竹林。竹林的那边就是他的家了。
这是一间红砖瓦屋的普通民房式的建筑,独立于建筑群落之外,四周被竹林环绕着,只有一条布满竹叶的土路通向外面的世界。这是姚江河与顾莲结婚那年从一军人家属手里买来的,那军人家属几乎是独身一人在此居住了十余年,丈夫终于有了可以带家属的资格,她便泪流满面地离开了自己的故土,到了遥远的北疆。
当时,许多人是不愿买这座房子的,住在这里,似乎有一种与城镇脱节的乡村感。姚江河与顾莲的意见却是一致的:这不正是两人要寻找的精神的岛屿么?
门大开,屋子里的灯亮着。姚江河并不急于进屋,他躲在门边,伸进头去探望,妻子正在专心地搓洗被子,她太专注了,连门外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姚江河见她的脸侧向墙壁,便心生一计:偷偷地摸到床上去,等她来睡觉的时候,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可是,他的脚刚刚迈进屋,巨大的影子便投在墙壁上,使罩住妻子的灯光立刻黯淡下来。她迅速地转过头,发现了提着旅行袋的丈夫那一副憨痴痴的样子。“江河!”顾莲叫着,兔子一样蹦跳起来,沾满了肥皂泡的双手搂住丈夫的脖子,踞起脚在丈夫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姚江河疲乏的身体经妻子这一吻,立即精神抖擞,抱住妻子就在她的脸上和颈上狂吻。顾莲被丈夫有力的手臂抱得发痛,可她已经无力挣扎一下了,她被丈夫滚烫的热血溶化了。过了十来分钟,姚江河的手臂有所松动,顾莲才突然觉得屁股被尖锐的东西刺痛着,她反过手去摸,触到了丈夫提在手的旅行包。
“笨蛋,包还没放呢!”
姚江河这才反应过来,也突然觉得手臂酸麻难耐。
他把包放下了,环顾一下比从前更加整洁的屋子,一种归家的温馨弥漫了他。
“莲子,你一个人在家里,晚上应该把门关上的。”
顾莲到厨房里洗了手,一边兴奋地往小瓷花碗里打鸡蛋,一边说:“我为什么要关上呢,我知道我的丈夫这几天要回来的。”
姚江河一边脱下外套准备洗澡,一边跟妻子开玩笑:“万一我不回来呢?”
“不回来你到哪里去?”
“我就不可以去找别的女人?”
顾莲“嘻嘻”地笑着,“哼,又来骗我,我才不那么容易上当呢!”
姚江河曾经骗过她一回。那是他们彼此小心触摸,进入真正的爱情氛围之中的时候。姚江河拿出他大学毕业留言册,翻到第一页,对顾莲说:“看,这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写的。”顾莲的脸上立即呈现出紧张的潮红,似不愿看又很想看的样子。可她终于看了,上面写道:“我亲爱的姚,你是大巴山的儿子,可惜我不是大巴山的女儿!”顾莲看过之后,再不愿往后翻,静静地离开了姚江河的书桌。
她被一种深深的自卑占有了。他以前的女朋友与他一样是大学生,而我只不过是一个中专生,在我与“她”的比较当中,他是会感到失落的,我配得上吗?留言册上没有“她”的照片,但从娟秀的字迹看来,“她”长得一定很漂亮,而且,说不定还是大城市的人……姚江河见她十分认真,便告诉她:“这是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男的!”可顾莲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处在忧郁的仿径之中。没有办法,姚江河只好急电通知那个朋友来清溪一游。朋友来了,果真是一个男的,顾莲破涕为笑,喷怪地对那朋友说:“你为啥要写那种话呢?什么儿子女儿的!”朋友说:“我本来就不是个女儿嘛!如果我是女儿,哪有你的席位!”顾莲怪不好意思的。
姚江河为妻子的信任而感动,洗了澡出来,觉得整个身心坦然而轻松。顾莲把满满一碗荷包蛋递到丈夫手里,姚江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顾莲站在一侧,看着丈夫凶猛的吃相,觉得无比幸福。
吃了饭,漱了口,姚江河温柔地说:“莲子,休息吧!”
顾莲看着那一盆待洗的被子,大笑起来。
姚江河不明白她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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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难道没发现我们床上的所有家当都在这盆里了?”
姚江河也禁不住笑了。
“你打算今晚上盖啥呢?”
“你那件厚厚的军大衣没有带走呢,如果你不回来,我一个人是可以凑合着用的,哪知你比我还要着急!”
姚江河的热血低低地呼啸着,他知道妻子连夜赶洗被子,是为了迎接他回来的。他给妻子的最后一封信上,也是定在后天回来。
他不想再耽搁,一把搂住妻子,连亲吻也来不及,就将她横抱在怀里,大踏步地向卧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含混不清地咕哝着:“我比一件大衣中用,我会让你暖和的……”顾莲横躺在丈夫的怀里,仿佛听到了嘎嘎作响的骨节的歌唱,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惊喜,使她浑身瘫软了,意识处于模糊状态。丈夫是怎样将她放在床上,怎样除尽她的衣裤,她是完全不知道的。她只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一种锐利的物质,以顽强的力量,游戈到她身体的深处。她是熟悉这种物质的,但此时此刻,她依然感到新鲜,感到陌生,以致于有了些微微的惊惧。
姚江河伏在妻子的身上,紧张和快感还没有彻底消除,他腾出一只手来,抚摸着妻子嫩白而富有弹性的Ru房,道歉似地说:“憋得太久了,我真的无法控制它。”
顾莲抬起头来,心痛地吻着他的肩窝和脖颈。她为丈夫对自己的误解而有些伤心。丈夫是常常误解她的,他总觉得她有些烦躁和忧郁,都是对夫妻生活的厌倦,尤其是性的厌倦。然而,对性,顾莲却并不看得那么重要,她是从社会意义而不是从人性的意义去理解性行为的。在某种意义上说,它只不过是夫妻生活必要的附属品,既不是乐趣,更不是目的,有时甚至是讨厌的。可丈夫却不这么认为,曾经一段时间,他真把性生活当成他们共同度日的目的似的,以致于每行一次房事,都要在一个精致的笔记本上画上一笔,天长日久,就工工整整地写了许多个“正”字了。他还时不时地扳起指头计算,如果以结婚5O年计,能够在这本上写多少个“正”字,算过之后,他就感到无限的悲哀:天啦,只要写满这些只是“正”字,我的一生也就算完蛋了,想起来还真有意思。有一次,当他从床上翻起来,一本正经翻开笔记本的时候,顾莲突然拗哭起来。丈夫的这种行为,让她感觉到的不是欢欣和自豪,而是屈辱,女人的屈辱!
“你是男人,难道就没有更正经更有意义的事业可干吗?”顾莲边哭边说。丈夫握着的笔“啪”地掉在了地上,溅出的墨水,把他长满汗毛的腿溅得不成样子。紧接着,丈夫以拳击头,发出比顾莲更为悲励的叫声。自从那一次之后,丈夫才没有划那些“正”字了,并把那精致的笔记本付之一炬。从此,他发奋攻书,终于考上了研究生。
读研究生的丈夫,难道还是旧习不改么?他学习了那么多大师的作品,汲取了他们伟大的智慧和光耀千秋的思想,难道还把男女肉体间的冲撞如此当真么?
顾莲的失落是真切的,她的悲哀也是真切的。
但她并不想破坏丈夫的情绪,更不想因为自己而破坏了日夜思慕着的夫妻间这种温馨的氛围。她直接了当地对丈夫说道:“我——我想要个孩子。”
姚江河在顾莲的胸脯上移动着的手停了下来,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妻子。这是妻子在结婚不久就向他提出过的要求。作为女人,在与男人有了性生活之后需要一个孩子,是她们正当的权利,也是她们动人生命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然而,她们往往为了孩子而忽视了生活中许多的东西,包括男人的名誉、地位、将来的前景以及女人自身更为重要更为本质的青春的活力,她们都是可以忽视的。女人是最浪漫也是最现实的,她们几乎不可能有中性状态,像男人一样,既被沉甸甸的社会责任挤压在现实的尘俗之中,同时又不惮于幻想,把自己进击社会台阶的能力无限地夸大,构筑现实之外的美好图景。从这个意义上说,女人是更纯粹的。
沉默了一阵,姚江河轻柔地对妻子说:“这还是冬天呢,冬天撒下的种子是不会开花结果的,等春天来了,你新鲜的土地才会孕育新的生命。”
顾莲被丈夫的话逗笑了。她懂丈夫的意思。
姚江河从妻子的身上下来,坐在她旁边,捧住妻子的脸,动情地说:“亲爱的,这几年,一切的重负都落到你一个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