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清,当局者未必迷,却不得不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一名太监忽然地接近自己。
佳欣睁开眼睛。
是魏珠身边的小太监。
“十三爷,主子请您。”
“主子?皇上么?请我做什么,去哪里?”佳欣平淡地问,声音不高不低,不重不轻。
“……请十三爷跟我来便知。”
佳欣只犹豫了一秒钟,便答,“好。”
不知道是和妃的事情呢,还是关于大将军王的事。
——自己同胤禛之间的合作关系,其实是这局中最为凶险,却最看不出来的一片。云山雾罩,只有佳欣自己明白,自己握着什么。
若是自己有朝一日倒戈去偏帮无论八还是十四,乃至于有日自立,都是江山破裂局面。
虽然以自己的女子身份,最终不可能取得天下。但人海茫茫,汉人,满人,蒙古,回疆,谁不喜欢那龙椅堂堂,帝宫煌煌?
在其位者,总是比较辛苦。
佳欣暗叹,其实,胤禛也很可怜。
可怜到也许他明明知道了自己将会可怜,却不得不装成一副幸福得不得了,快意得不得了的模样。
而其他人,明知道他其实可怜,自己其实也不算太糟,却不得不去抢看谁最可怜,不得不宣称自己是败了的寇,应该不甘,不服。
……好奇怪的一场游戏。
若不是从一开始走来,谁会明白?
佳欣踏出草棚,雪飘在身上,一点凉意也无,就好像拍戏用的泡沫塑料道具一样。
小太监躬身引路。
佳欣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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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在脸上,其实不冷。
“四嫂子好颜色。”
佳欣被引入坤宁宫后殿,入目一片华丽,不由得脱口而赞。
别人价都还是白衣孝服,那拉氏含笑一个人在内殿也没什么妨碍,却正在试穿皇后朝服。朝服里露出光滑的缎子内衣。长发披着,还没有挽起来,也没用戴冠。三队东珠耳环在面孔旁边,散出光辉。
好漂亮。
画像真是不能言传万一。
那明珠的雪白摇曳,那龙凤的细致秀美,那衣裳的端庄奢华,那首饰的绝世无双。
那拉氏转头。
佳欣看到她的面孔。
……她年轻时已经是美人。
现在却更……更出类拔萃。
却不是因为没,而是因为那气韵,天生与这朝服,这宫廷的相配。
佳欣暗叹一声。
霃瑾绝撑不起来这衣裳。
完颜若敷也不能。
也许皇子们都有些帝王气概,但不是每一个福晋,都有那种母仪天下的天赋。
“是十三弟来了。”她淡淡地颔首。
佳欣进去,太监退下,仔细掩好门。
佳欣站在那拉氏身后,替她挽头。
把长发梳成两把,才能妥帖地与那朝冠相衬。佳欣忽然想起来,自己初来这个世界时,从来都不会盘发,寄住在雍府中时。有次含笑看着湘雅为自己梳理卷发时,还曾亲手帮忙。现今自己却也挽发挽到如此轻巧熟练了。
“四嫂,你有白发了。”
佳欣一面捻断那乌黑发中的一丝白茎,轻轻吹送下地;一面将那浮华精细地金凤朝冠,压到了那拉氏的乌鬓之上。
陪着那拉氏的脸孔,很美。
佳欣想起来自己也曾经戴过类似的冠。作为皇贵妃的时候。那时候自己是君,那拉氏是臣,如今,却恰好颠倒过来。
那拉氏看住镜中的自己。
端凝脂色,重重荣华。
她开口。却出乎佳欣意料地,吟了两句诗。“……天子宫阁冤魂旧,皇后冠冕白发新。”
“好诗……四嫂的诗向来好。”佳欣退了两步。看着结束停当的大清皇后,按照礼数端正跪了下来。“臣弟叩见皇后娘娘。”
从四嫂,至于皇后,只是一顶朝冠的变化。
那拉氏没有阻拦,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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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诗也好,替我续下两句?”她忽然道。
佳欣想了一下。“……我不能。”
“十三弟的诗词向来工敏清新,怎会不能?”含笑似责似叹。
“……你知道我不是你十三弟。”佳欣的声音很轻,却不犹豫。
那拉氏凝顿了一会。“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能算是‘死’。”
“永远不返谓之‘逝’。”那拉氏轻驳。
“那便是。‘逝’去了。”
半晌,那拉氏点了点头。“平身罢。”
佳欣起来。
那拉氏伸出手。佳欣托住她的手,扶她站起来。
“你为地,是这江山、黎民?”皇后问。
佳欣摇头。“算不上。顺天……而承命罢了。”
“可愿帮我?”
“要帮的人很多。”
那拉氏长叹一声。“你额娘……就算是你额娘吧,拟封为皇贵太妃,敏字之外。还欠一个字的封号。”
“敬。”佳欣不经思索。
“好,皇考敬敏皇贵妃。皇考四位皇后之下,便以她为尊了。”
“本来便应该的,是不是?”佳欣反问。
“那么……有一位封号为景的皇贵妃,又要如何处置呢?”
“先朝并无此人。只有贵人兆佳氏,早逝于宫中——‘永去不返,谓之逝。’”佳欣反手借用那拉氏的说话。
“是……并无此人。”那拉氏点头。“永去不返了。”
——那段在胤祥的临河别业当中,梅前论道。谈说世间女子艰辛的往事,也已一并永去不返。
“其实比起天下来,后宫并不难理。”佳欣看见那拉氏眼角的皱纹随着她眯起眼睛的眼神而加深。
“我无需去想这些。”那拉氏长长一叹。“有人比我为尊分荣,却要饱尝亲子相争的煎熬。有人正春风得意守得云开月明,情爱之中却还是生涩新手。有人膝下有天经地义的下一任储君,一应矛头风雨,都冲她而去。我既没有儿子,也没用皇帝的心,我所有的,不过是这朝冠凤袍而已,自有太监宫女服侍,何须自己费心?”
她一口气点出了德妃、和妃、月华芳等众人。佳欣忍不住莞尔。“既然如此,真是落得轻松。”
“……记得那时候知晓了‘他’对后宫某妃的心意的那一日,才叫一身的轻松,如若新生缓然。”曾经苦苦爱着自己自己却苦于难以回报的那人,终于可以转移目标爱上另一个女人了,的确令人欣慰。但佳欣不晓得那拉氏的轻松里面,会不会也有一丝苦涩。
“皇后娘娘百废待兴日理万机,不知召见臣弟,所为何事?”她转开话题。
“……自然是有事。”那拉氏露出佳欣颇为熟悉的表情。
那次端梅子糕给她,也是如此神情——佳欣暗叫不妙。
“众命妇齐聚后宫,你妹……你福晋带着繁星儿,被皇帝见到。你知道我膝下空虚。而宫中有此惯例——”
“什么惯例?”
“李诚皇后成抚养恭亲王之长女;孝昭皇后则曾养育裕亲王之次女——如今本宫居正,按例该从各位兄弟房中,包养些女孩子来,以慰膝下,以全天伦。”
“你要收养繁星儿入宫?”佳欣眯起眼睛。
“不是要,而是已经。这几日会列入玉牒,将来逃不掉一个和硕公主的封号。”
佳欣深吸气,看住那拉氏。
那拉氏微微一笑。她略微丰腴,标志性的一对酒窝已经很难看到。“还有二哥的女儿,也会抱进来。二哥很快会放。去郑家庄。”
“好棋。”佳欣赞一句。
胤禩要这样乱,胤禛要那样乱。
相互牵制,才是好局。
“抱养公主之事已定——但你放心。十三弟妹将来可以常常入宫探望,也好陪伴本宫,以慰寂寞。……你是知道的,从皇考至今,你如何,胤祥如何。都不曾牵连在她身上,她虽为福晋,其实,却真如金枝玉叶公主一般,大家都是呵护在掌心之中,不会轻忽。”
“娘娘不必多虑。佳妍有紫金气护身,臣弟原本就不担心什么。”佳欣冷然答。
“是啊。”那拉氏亦不生气。“说起来,我满洲女子入关以来,也实在是沾染了汉女的柔弱娇惯。就如何太贵妃,一门忠烈武将,自己却不曾习练一招半式,险为奸人所趁。”
这就说到了佳欣下药之事了。大家心知肚明,佳欣随口应答,“和太贵妃侍君极为贞烈,娘娘要多开解她,莫要让她殉了先皇去才是。”柔情尽散,现今是争锋相对之时。和妃性命握在佳欣手中,那拉氏可以不管,胤禛却不能不顾。佳欣有超过五成的胜算。
那拉氏又是一笑。“不相干的。……倒是密太嫔,有意殉了先主去,本宫好一顿劝。我同她说,从前种种这十年来青灯古卷,有什么不能折赎的?留得一身为先皇祈福,为后宫祥和,也是难得的功德。”这话里似乎是服了软,隐隐有劝佳欣忘记以前,重头开始之意。
佳欣颔首,“娘娘圣明。这话给我来劝,也是这样说法。”
“十三弟向来最懂本宫的心。”那拉氏一对眸子,里有万千气象,捉摸不透。
佳欣想了想,将话题引向她最为关心的方向。“说起劝慰母妃这样的事情,臣弟记得八嫂乃是最为伶俐善言之人,听说她也在后宫,不知可有辅佐娘娘,共慰诸母心怀?”佳欣担心霃瑾的处境。
“十三弟没有听说么?她毫无悲色,举止失仪,本宫给了她一顿皮鞭,然后罚在清薰阁内禁足思过。”
“四嫂,你这又是何必?”佳欣勃然变色。
先前还算有点美好和哀伤的气氛,现今已然变成了围攻彼此人质的一场唇枪舌剑。
那拉氏含笑看了佳欣一眼,似是深深吸气,再没有一点皇后的威严,却如一个单纯少女样静好。“十三弟你何必这么大声?我亦不知道我是何必,但已经习惯如此。”
习惯了去勾心斗角,唇枪舌剑,提防敌人,伤害自己。
那拉氏含笑貌似在退让,但佳欣知道自己在控制能力上,已经先输半筹。
门外一声女子呼喊,有人闯了进来。
熟人,湘雅。
“娘娘,”她换了称呼,却来不及习惯这宫殿的布局,因而并没有看到佳欣的存在,只是下意识地将要禀告的事情说了出来。“十四阿哥到了!”
含笑和佳欣双双站起来。
湘雅这才看见佳欣,骇得倒退一步,跪了下来。“娘娘,奴婢未瞧见——”
“不要一口一个奴婢。过几日也是要持金册金印之人了,有点主子样子。”那拉氏沉声斥责,“此事后宫还有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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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寿宫。”
“太后?”
“听说十四阿哥是带着重伤回来的,消息从顺义直接传来宁寿宫中……太后娘娘已经亲启鸾驾,带人出宫去了!”
那拉氏伸手将妆台上一面小镜掷于地下,哐然碎裂。“你们怎么做的事!叫你们锁住宁寿宫内外消息的呢?怎么这么大的事儿,居然到这个地步了才来禀我!”
“主子息怒。咱们……咱们毕竟才入主后宫两日。太后娘娘却……”湘雅极为难堪。
好戏码。
佳欣在一旁看得嘴角上翘,心情愉快。
德妃的苦难开始了。
……看看那拉氏含笑那似乎嗔怒,其实有点游离无辜的脸,佳欣忽然有点明白了她在玩什么。
投入这生活,去完成本分。
跟自己的觉悟,还真是很像呢。
如同最为敬业的演员一样,去按照剧本爱,按照剧本恨。
看起来真心实意状若痴狂。
实际上呢?
有另一个自己,在头顶观看漂浮。
那拉氏才命湘雅再探,外面就听太监一声叫,“皇上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