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迫从天木山上流落人间界,枫林玉一直无法掌握自己的身体,先是被那只自以为是的猪摆了一道,然后在群山之间迷路,以北为南乱走一气,在树下睡觉又赶上江湖纷争,卷入破衣帮的地下通道,之后被柳叶刀的杀手劫持。
总算到了白家的琴庄,却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如今虽然是和师兄师侄们一起行进,却不似往日那种玩笑嬉戏的场面——自己成了一个犯人,平常恭敬的叫着自己九师叔的弟子们,此刻眼中的恭敬变成了仇恨。
世事变化无常,谁知道再往前走下去,又是一番什么样子呢?
除了惴惴于自己的冤屈,更多的是伤心八师兄的死—
—那样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没了吗?以后再没有人忽然冲过来掐自己的脖子了吗?再没有人紧张兮兮的查问自己是否和师姐做那种奇怪的事情了吗?再没有人一边怒瞪着自己,一边把骯脏的内裤丢过来了吗?
发现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没有去注意他,总感觉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就像每天太阳的升起和落下,他做的事情、他的想法、他的抱负、他的话语,昨天他还不经意的孩子般的微笑——就这样都逝去了吗?就这样全都忽然之间就没有了吗?为什么只有在他离去的时候才发现他的珍贵?
八师兄只有一个,与他的故事,从今以后就只能是回忆了。
不经意的,枫林玉哭了起来,格里哭了起来,戈一也抽咽着将自己的头狠狠拍打,他们彼此泪眼相看,忽然感觉再也不想失去谁了,然而,一股冷森森的不祥预感,却如蛆附骨一般缠了上来,让他们的心脏憋闷的难受,不想去过下一个明天的日子,那一天,仿佛已经被鲜血浸湿过一样。
“你……师弟……”格里忽然这样叫了一声,“千万不要逃跑啊,不管怎么样,即使你做了那样的事情,总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逃掉,那一切真的无法挽回了!”
“是啊,现在我们五大魔法剑派都在找你,你无处可逃的!”戈一话语也放温和了一些。
“两位师兄,我以生命和名誉发誓,绝对要和两位师兄到元日城见师父,同时请两位师兄相信,那件事情绝对不是我做的!”枫林玉跪了下来,高举左臂大声说道。
格里和戈一又对看一眼,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一路疾行。
枫林玉每日以泪洗面,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受如此变故,以他这样懦弱的性格,这样的悲伤和压力实在难以承受。
虽然他有些疯癫,并且善于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可是现在每日里和同门同行,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张张激愤的脸孔,使他立即就想起了死去的八师兄、生死未卜的二师兄和失踪的白露师母。
而且,透过这样的事情,师姐该怎样来看待自己呢?
“再走一日就到元日城了。”格里站在小镇的土路上,看着几乎被塞满的小酒馆,神情却是极大的放松。
戈一从对面招手道:“四师兄,这面有位置!”
格里点了一下头,当先向那小酒馆走去,天木弟子扶着枫林玉走在后面,忽然后面一个黑衣少年急匆匆的奔过来,砰的一声将枫林玉撞了个趄趔。
“哎呀对不起,撞到人了!”黑衣少年挠挠头,不好意思的冲枫林玉笑了起来。
“好美的男子!”枫林玉看着那冲自己露出阳光般笑容的少年,呆了一呆。
那少年显然也看到了枫林玉的样子,不禁也是一楞,两人互相点了一下头,一瞬间都有一种“英雄相惜”的感觉——原来世间除我之外竟还有如此美貌的人。
那少年又看了枫林玉周围的人,一样,眼中略现诧异,便飞快的窜进那小酒馆。
戈一占着一个十人左右的大桌子,众人有些拥挤的围坐在一起,枫林玉被夹在格里和戈一的中间。
想起以前,每日里吃饭的时候总是最热闹的时间,大家七嘴八舌,高谈阔论,有时吃饭就像打架一样,方哈理是耍活宝的主力干将,而且脾气好,怎么取笑都是那一副吹眉瞪眼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而枫林玉则有些傻的问这问那,也给大家添了不少笑料,还有湘天彩云,最喜欢捉弄方哈理,常常往他的碗里放虫子,而方哈理则是感动的将那虫子一口吃掉,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如今,吃饭就像上刑一样,气氛沉闷,还要防止枫林玉逃跑。大家都闷声不语,只盼一顿饭快快吃完。
格里已经向元日城发出信息,预计明早就会有师兄弟出来接应,到那时候自己这担子就卸下了——天木山发生的事情,虽然本派自己极力压制,在找到枫林玉之前尽量不要宣扬,但在人间界已经传出了一些风声。
门派内斗是最可耻的事情,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众志成城、共同剿灭妖兽的非常时期,元日城里已经聚集了人间界大部分的重要力量,影响非同一般。
所以,枫林玉的出现将是极其重要的,而同时,也要防范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用这件事情来威胁五大剑派。
明摆着,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枫林玉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谁指使他的?五大剑派将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天木山会不会大事化小甚至于无呢?
格里总感觉枫林玉不会这样轻易就被押到元日城,实际上,一路上他老感觉有人在看着他,那是一双有些冰冷、又有些熟悉的眼睛,让他不寒而栗。
戈一显然修为尚浅,并未感觉到危机,而枫林玉,似乎也是毫不知情,每日只吃那么一点点饭便食难下咽,显然极度伤心。
天木弟子只租了一间房屋,三代弟子全都守在走廊里彻夜不睡,格里和戈一分左右站在门口,枫林玉被紧紧围在床中间。
几日来都是如此,枫林玉日间伤心落泪,夜里闭上眼睛便看不到同门的脸孔,也因此能暂时忘掉悲哀,他体质不好,极容易疲累,倒在床上就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有时大叫着,“不是我,不是我……”有时又极其缠绵的腻声道:“师姐,我想得你好苦啊——”
今夜却无梦,因为很奇怪的他竟然睡不踏实。
到时近半夜的时候,头上忽然伸下来一只手掌来,他吓得刚想要大叫,嘴已经被捂上了,睁眼一看,是四师兄格里。
“嘘!”格里手指按在嘴唇上,“有敌人,我们得连夜行路!”
枫林玉点了点头,从床上爬起来,“现在就走吗?”
格里点头,走向窗旁,掀起窗扇,低声道:“从这里走?”
枫林玉犹豫了一下,跨上窗台,回过头来,看见七师兄戈一坐在门口的凳子上,背对着自己,不禁迟疑道:
“七师兄怎么……”
“他要守住门口,替我们挡住追来的敌人!”格里帮着枫林玉钻出窗户,然后自己嗖的一声跃了出来。
枫林玉抬头看去,冷月无声,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房顶墙头的天木弟子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小声问道:“我们的那些人呢,怎么都不见了?”
“敌人强大,弟子们正在前面阻拦,我们快走!”格里表情有些呆滞的说道。
“不能丢下他们!”枫林玉站定身形,“我们回去帮忙!”
“来不及了,你不能出事,你出事了,冤情就要永沉水底,小师妹也会恨你一辈子!”
最后这一句话对枫林玉极具杀伤力,他立即不再犹豫,跟在格里身后跳出旅馆,沿着一条小道窜进树林。
此时,天空中忽然出现一片乌云,星月无光,树林里黑蒙蒙一团,枫林玉把手掌放在自己眼前,看不清五指的轮廓,当然更加看不清前面的四师兄。
“四师兄,七师兄他们真的没事吗?”枫林玉轻声问道。
一片沉静。
“四师兄……四师兄?”枫林玉艰难的吞了一下口水,“四师兄你在哪里?”
无人回应。
忽然前面传来一声轻微的“喀嚓”声,枫林玉慢慢挪动的脚步立即停了下来,他向着那个方向轻轻问道:“是你吗,四师兄?”
枫林玉向着声音靠拢过去,忽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感觉身上、脸上、手上,全都湿湿粘粘的粘了什么东西,同时,那股常常让他作恶梦的血腥气味猛烈的冲进鼻孔。
“四师兄!”枫林玉跌跌撞撞的爬起身,大叫道:
“四师兄,你不要吓我啊!”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
枫林玉快步的在树林里跑了起来,一股极大的恐惧在心中蔓延,脚下,陈年的落叶纷纷飞舞,发霉的难闻气味却让枫林玉的心平静了一点,使他暂时忘记了身上的那股血腥,他实在不敢想象:“那是四师兄的血吗?”
“为什么不杀我?”
枫林玉猛的停下脚步,霎时间全身冷汗淋漓,面色铁青,心里只是不断的念叨着,“为什么不杀我?只有我一个人平安无事?”
朦朦胧胧中,他似乎抓到了一点头绪,但又无法理清,只是觉得,不管自己怎样做,都会有一个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我要冷静下来,仔细的想一想!”枫林玉闭上眼睛,回忆着这段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情,忽然间大叫一声:“不行,不能躲在这里!”
想起天木山上发生的惨剧,总觉得如果自己不离开,那些事情就不可能发生,他心里无比愧疚。
黑暗中不知身在何方,他蹲下身来,嗅着那股血腥气,辨明血腥飘来的方向,一边慢慢向那里靠拢,嘴上喃喃的说道:“就算是死,也要和他们死在一起,这次绝对不能再逃了……”血腥气重了起来,枫林玉知道就是这里了。
他一转身,快速奔跑起来,只一会儿便出了树林,那个小镇也出现在眼前。
“为什么这么安静?”枫林玉停下身来,“如果七师兄他们成功撤退了却找不到我怎么办?”
枫林玉头脑中一片混乱,“可是,四师兄显然出了麻烦,我必须要找到七师兄,然后一起去帮助四师兄!”
他决定以后,坚定不移的向着小镇跑去,到了那家小旅馆之前,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更没有见到“敌人”的踪迹。
枫林玉又从窗户爬了进去,房内太黑,他一时看不清楚,这是……乌云悄悄散开了一个缺口,一缕星光投射进来,枫林玉向着门口看去。发现七师兄还坐在门口,背向着自己。
枫林玉心中一动,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吃惊,总感觉这未免怪异:七师兄不是去阻截敌人吗?为什么我跳了进来他感觉不到?
枫林玉双腿忽然颤抖起来,几乎就要软倒在地,他一步一步蹭到戈一的身前,艰难的伸出左手,摸向戈一的肩头:“七师兄……”
戈一的身体僵硬,猛的从凳子上栽了下来,仰天躺倒在地上,胸口直挺挺的插着一把长剑,那剑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暗劲儿,竟然不带一丝血迹。
枫林玉张大了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哑哑的,竟然发不出声音,想要痛哭失声,却发现眼泪似乎也被吓得凝结。
他看向七师兄的脸孔,那是一张充满了怨毒、愤恨、失望和不信任的表情,圆睁着双目,似乎就在瞪着枫林玉。
枫林玉跪下身来,想要伸出双手将那双眼睛合拢,却发现自己缺乏勇气,仿佛七师兄的死就是自己干的一样,本来伸向那双眼睛的手,却抓住了胸口的那支长剑的剑柄,他想要把那致命凶器给拔出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快速的脚步声,接着房门“砰!”的一声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