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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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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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似乎是在黄泉路上久久守侯,轮回道中苦苦寻觅,遵从最依稀的记忆也难舍他的样子,唱尽世间每一出戏都无从找到新的角色。
    从杏黄到“一萼红”,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忘记?为什么可以忘了自己,却未敢忘记谁是郎君?
    对张满贯,因为望穿秋水的等待和荡魂摄魄的寻恋,他相信前因后果,红尘法轮;
    对“一萼红”,因为天设地造的女儿心和徽歌卖醉的戏子梦,他等待捧红他的男人。
    而满园的杏树却在一夜间重生,成全了张满贯与“一萼红”的一段神话。
    只是若干年后,当张满贯的儿子张灯也找到了久候在命运一隅的另一个新鬼——他的娇蕊,他的小桃红,他的桃花丽人,并且为此而伤残了自身痴碎了心魂时,已经找不到任何的原因来诠释前缘已定的命运。那杏子树的生生死死,那满园清凄与歌浓旧酣人不眠的强烈反差,杏黄与“一萼红”哪个是真?“一萼红”与小桃红哪个又是假?哪个是荒诞离奇的白日梦?哪个是离奇荒诞月下寻?哪个是曾经的永远?哪个是永远的曾经?
    最真实、最可考证的细节莫过于军阀混乱之时那个恃强傲物的恶人的横刀夺爱。那是一个好男色的军阀首领,前半夜里看了“一萼红”的表演,后半夜里就掳走了台上的俏佳人。丢在张满贯面前的是沉甸甸的一千两银子,却从此空了舞台,绝了念想,破落的不仅仅是万贯家产,更是情境的孤绝和精神的逝伤。
    留给张满贯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想念和追悔——假如他和“一萼红”没有去了西安城,假如“一萼红”不是过分迷恋戏曲舞台并且立志要唱红西安,但是事实是假如他们不离开商州,又怎能躲得过众目睽睽?又怎能继续他们惊世骇俗的人鬼之恋?!
    桃愁杏怨,另一段缘起,张满贯的儿子迷上了小桃红。那小冤魂也许只是为了等待那个名叫张灯的小儿的成长,也许只是黄泉路上迷失途径,枉死城里耽搁太久,或者也是错把孟婆当乳娘,一口气吞咽了太多的“醧忘”。等到她变做娇蕊变做小桃红时,她不仅忘记了前尘旧事,更不知后世恋寻。她甚至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也没找到他,痛生死,伤别离,残留着的除了心魂俱伤,便是妄自嗟叹:竟然错了那么远,那么久,那么多年!
    拿什么证明自己曾经是娇蕊和小桃红,曾经是桃花丽人陈姨太,曾经嫁了身经百战的将军?
    “噢,张灯呵,你说,你喜欢我着戏装的样子吗?你喜欢吗?喜欢吗?”
    “噢,张灯,张灯呵,且看我粉面俊扮,且看我披挂戏装,且看我打看箱笼。”
    张灯知道娇蕊有整整一箱子的戏装,裙钗粉黛,珠翠头面,挟裹着乱世华年,存放在红樟木的箱笼里;
    张灯也知道,娇蕊曾经多么珍重,珍惜,珍存,那一箱子的宝物是重如青春的价码,印证戏子的心泪。
    锣鼓沉寂,弦索凄迷,竟然是了却愁怨,竟然是尘世苦短,竟然是最奢华的细碎,竟然是最温情的片段,竟然是痴缠梦迷、桃红万点愁如海的美丽,竟然是花蜜香稠的动心——好梦随春远啊!
    轻扶箱笼,芳思交加,回肠婉转。
    此时的娇蕊只有一个心愿:打开箱笼!
第九章 红殇 5红粉翠痕
    听见黄铜的锁扣吧嗒吧嗒锁上扣上,是好多年前的事。
    看见箱笼的最底层摆着的第一件戏装,更是在太遥远的时候。
    等到三层箱笼层层叠叠都摆满,那已是整个戏子生涯的结束和全部。
    娇蕊清楚地记得,从底往上,箱笼的第一层是戏装,共计二十八件,颜色分上五色与下五色。上五色分红、黄、绿、白、黑,又称正色;下五色分紫、蓝、粉红、湖色、古铜或香色,又称副色。绸缎丝绉的料子上刺绣着龙、风、鸟、兽、鱼、虫、花卉、云、水、八宝、暗八仙等精美的纹饰。不仅有宫装袄裤、裙腰坎肩,更有褶子披风、花素斗篷。那一身桃色绒绣的花旦袄裤是“十岁红”时南阳来的茶叶商的馈赠,料子是最最上等的软缎,每一朵绒绣的花朵中间都暗藏着一颗凤眼珍珠。另一件贵妃服上描龙绣凤的图案,都是用了真金真银融化了金银丝以平金的针法,金夹线、银夹线的复杂工艺,精心绣制的。龙有坐、散、游、团,水有立水、卧水,凤是丹凤朝阳、双凤栖霞;腰际以下缀着数十条五彩飘带,全是孔雀羽毛和金丝鸟、画眉鸟的细绒捻制而成,云肩上的珠片却是最上等的薄玉、玛瑙和翡翠镶嵌而成。这一件戏装重一十八斤,对应了她当时一十八载好年华。它是古家伞店老板古玉龙送给娇蕊的定情之物。
    第二层摆放着旦角所用的各色头面共计三种:银泡头面是纯银,水钻头面是真水钻,点翠头面是以翠鸟羽毛剪贴于纯金底版上制成,翠羽映金,呈现蕉月、湖色、深藏青等不同色彩,不仅变化诡异更是极尽精巧。这几种头面除了银泡头面是旦角中贫寒寡居的妇女所用,并不适合小桃红所擅长的花旦、小旦、闺门旦的装扮,其余都是她演遍天下戏文也豪奢不尽的。其中水钻、点翠头面各有五十件左右,是很完整的一副,光名字就有顶花、后三条、边凤、边幅、压鬓、泡子、耳环等等,此外还有各种形状、各种名目、各种色彩的四季花朵,分别有缎、绒、绢、绫的材质,精心结扎,绚缦炫人。这些都是陈学礼在聘娶小桃红为四姨太时,慷慨陪赠的。只是娇蕊自此以后已经再不演戏了,如此讲究的头面只好空做摆设。
    装在箱笼最上层的漆匣里的是七七四十九件银饰:镶龙描彩的凤冠霞帔一个;麒麟八仙、虎头狮尾、安安送米的项圈各一共四个;拳头簪、麻花簪、扭丝簪各二共六个;十二生肖的耳环、耳坠各一共二十四个;梅花的、兰花的、杏花的、桃花的银项链各一共四个;镶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珠玉的银戒指各一共七个;最后的三个分别是龙头、竹节、蒜薹的银手镯,每个各为一两、二两、三两,足银六两,用素玉的缎带缠匝着。还有一包用来漂洗银器增光上色的纯净明矾,盛放在一个景泰蓝的小蜜碗里。这些稀罕物件是按照大小及成对成套的顺序分层搁置的,每一层都用最上等的柞稠相隔,细细软软,免于碰磕。这七七四十九件银饰,是将军送给的。
    将军无意窥探娇蕊箱笼里的其它秘密,只是把属于他送给娇蕊的银饰仔细摆放好。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将军亲自装上,大件的,小件的,结实的,纤巧的,都是将军心里的轻重秩序,是他对她的诚意。
    最后,在箱笼合上,黄铜锁扣吧嗒吧嗒快要锁上的时候,娇蕊突然又想起臂腕上戴着的这对水波纹的手镯,耳垂上这副龙凤呈祥的耳坠,以及脖子上的这一枚银线吊葫芦的项链项坠,无名指上的那枚镶钻的小戒指,甚至脚脖上的那副码口绣花镯,所有这些银饰都是要取下来,珍藏起来,等到战乱结束,再仔细享用。娇蕊甚至找了一块绣花手帕包裹了它们,重重地掂了掂,放在箱笼的最上层。
    于是手上脚上心上就是一派释然与轻松。
    整整十年过去,娇蕊再也没有打开来看看。
    心里却明镜似的惦记着当时的情景,将军在最上层铺了封神的黄表纸,那上面画满了咒符与神笺;那箱口也是密闭的,用黄蜡封过,滴水不漏,滴水难进。将军还说:“记住,不要轻易打开箱子,那神符与黄蜡已封住了小鬼的手脚,都是金银细软的一箱子宝贝,防人也要防鬼哦!”
    十年了,娇蕊常常设想着,自己是多么富有和豪奢,那么多的戏衣,那么多的头面,还有银饰,多美的银饰呀!
    十年了,最不愿去想自己曾经是小桃红。
    十年了,只有今天,愿意做回小桃红的样子,给张灯看,只给张灯看。
    “噢,张灯,鬼张灯,死鬼张灯,快帮我打开箱笼!”
    轰雷掣电,世事飞转,一阵烟飞灰灭,又一阵烟飞灰灭。
    箱笼里的东西在空气中定格了足足一秒钟,便化做灰飞的白蛾子,扑腾而去。
    当下就愣在那里,痛断痴肠:也许是非分之梦?也许是无缘之物?也许是造化钓饵?也许是人世陷阱?或者是某种骗术?或者是掉包的勾当?或者是应验了传言是被冥界里的小鬼偷去了,或者记忆里原本只是一片荒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飞蛾扑火而杀身,春蚕作茧以自缚。
    好像只是为了应验某种定数:箱笼里只有一只蚕,它的动作慢了一些,正在吐丝。蚕丝绵长,缠绕着一把红纸伞。
    究竟是五百年前的那把红纸伞呢,还是古家伞店的旧相识?
    冥冥中,娇蕊好似捕捉到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好似有谁在她的耳边传递着解梦析梦的密码,有一些玲珑剔透的思绪像白蛾子一般在她的眼前,在她的心里,翩翩飞舞。还有什么人在对她耳语,悄悄地,那么细致,那么轻盈,那么飘逸,那么如风唤雨、如雨润物似的耳语:你见过红纸伞吗?
    “见过,我见过!”娇蕊在心里一叠连声地狂喊着,她还听到那耳语过后的一些动静,无从揣摩,无从触摸的动静啊,那么真切,那么小心翼翼,好像只是为了与她交换这样一个不属于劳劳尘世的心灵秘密,想要再听,别无声息。
    懂了,真的懂了,这一明白过来,结在心中的千愁万恨顿时化做渺渺青空,化做无望的回想与追忆。
    娇蕊的眼前浮现出五百年前的那个名叫雪衣的女人的影子,浮现出桃花树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古玉龙的影子,还有数不清的手擎红纸伞的痴魂怨鬼,他们一个个寒蝉凄切、丽锦缠头、青牋嫩约、雨中花慢,双泪红垂之中自然是玉悴香残、恍惚诡异、迷情哀婉,自然是情天恨海意难尽,魂牵梦绕心不甘。
    却原来,生命就是如此脆弱,不断受伤,不断轮回,兜了一个大圈,竟然是为了重修来世,重践旧约。
    却原来,人是逃不脱万劫不复的红殇,逃不脱一把红纸伞。
    “哦,红纸伞,我要红纸伞!”娇蕊情不自禁。
    一边喊着,一边用手指指着箱笼:“我要那把红纸伞,红纸伞!”
    张灯是呆呆地瓷着了,木木地懵着了,傻傻地吓着了。
    箱笼里是风流云散之后的空寂,陈年的樟脑味儿刺鼻,除了自吐自缚的罗网,不曾有任何东西。
    “娇蕊!看清楚啊,娇蕊,箱笼里是空空的,没有红纸伞,没有红纸伞啊!”
    “我看见了,它明明就在那里!”娇蕊说:“你看么,你看么,你再看么!”
    依然是空寂,依然是陈年的樟脑味儿,依然是心惊胆战的迷惘与惊异。
    张灯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娇蕊看见了,无论它是什么,无论它有什么,娇蕊都看见了。
    随着白蛾子飞去的是今生的心魂,再也飞不走的就只有自吐自缚、丝缠蚕绕了,那是娇蕊自己啊!
    “张灯,哦,张灯啊,死鬼张灯啊!难道你也看不见娇蕊?!”
第十章 错觉
    这个季节没有好心情
    所有的故事都已飘摇
    一如雨中的花树
    些许的落英
    些许的缤纷
    幕起时那一出悲情的戏
    全是一些胡言乱语
    全是一些胡言乱语
    幕起时那一出悲情的戏
    些许的缤纷
    些许的落英
    一如雨中的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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