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时候,他们去了金石滩。
钟望尘说:“秋晓,你知道么?这里有你,这里有玫瑰红红的命运。”
可是,秋晓看见的那是……玫瑰吗?
如果不是玫瑰,那……又是……什么?
金石滩也是位于黄海边上的,它是目睹了震旦纪、寒武纪地球升降与兴衰更迭的所有过程,所有景象,有六亿年的历史了,十公里长的海岸线上竟然有着在地球上早已绝迹了的动物化石:恐龙、剑龙、始祖象、古骆驼、古玳瑁、古猿、史前马。随地拣拾一块碎石,上面竟然有着数亿年前的三叶虫图案。
金石滩默默地盘踞在他们面前,无声无息,只有海浪摇动着,海潮掀动着,是亿万年如一日的梦还在沉睡着,不忍醒来吗?为什么,总有些什么是在瞬间就要爆发的?还有些什么是不是刚刚发生?是不是就在眼前?
痛苦和欢乐顷刻间凝固,一切都原模原样。
但是他们却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故事。
是怎样的故事呀?与爱情有关吗?
难道在亿万年以前,这里就有了……爱情?
他们看到了玫瑰!
那是一些火红火红的岩石群,大约是由亿万年以前的藻类化石沉淀而成,有着非常清楚的纹理图案,有着非常凄艳的颜色,甚至有着大束大束的红玫瑰图案,甚至有各式各样的、红色的、纸做的、像爱情一样脆弱的……伞?!六亿年前是没有人类的,怎么会有爱情和象征爱情的红纸伞?但那些海誓山盟是与谁的眼泪一起凝固在血色玫瑰的纹理图案里去的呢?那些生无怨死无悔的情愫、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究竟是与谁的伤心一起绾结而成——如此铺张的爱情画卷?当年,是谁从这里走过?打着一把红纸伞,穿着出嫁的新衣裳,为什么走着走着就走到最悲惨最绝望的结局里去了?当她在那最后的瞬间闭上双眼,谁又是她眼中最丢舍不下的眷恋?色如玫瑰,形如玫瑰,爱如玫瑰,恨如玫瑰,一簇一簇,一丛一丛,盛放着;色如红纸伞,形如红纸伞,爱如红纸伞,恨如红纸伞,一顶一顶,一把一把,撑开着。是谁在此预支了亿万年以前的爱情?是谁在此流干了亿万年前的眼泪又伤透了亿万年后的情怀?要不,那如苦难年轮一般的婉转扭曲的柔肠啊,为什么会永不变形永不断裂永不……消失?反而书写成一部沁血盈泪、伤痕累累、闲情艳愁、千古痴恋、抵死相殉、痛苦磨砺的爱情绝唱?!
瞬间定住了。
他们走不出眼前这神力雕塑的故事。
他们的眼前飞满了自己的故事,他们的心也似被注入神力,有着深刻的震慑和警示:如果真的拥有这样一段短暂而永不背叛的爱情,如果深爱之人的离去只是由于海陆冲撞、江河断流、山崩地裂,只是被一双法力无边的魔手生生斩断,那么,爱还是爱。
“秋晓,还记得我教你的那首古诗吗?”钟望尘说。
他们一起念起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生命里的痛苦对幸福而言,应该是无怨无悔。
他们坚信,并满怀神往。
第十六章 做云
做云的日子
一定很美
却不知天外雷雨阵阵
做云的日子
一定很累
哪管它山头落花纷纷
做云的日子
就去飘荡吧
去哪里都不是故里
做云的日子
爱上了你
看不见岁月几度轮回
做云的日子
失去了你
听得见心里沧桑凄迷
做云的日子
就去流浪吧
到哪里都只是梦里。
第十七章 魅影 1绿魇
第一次梦见那一抹绿颜色的时候,秋晓并不知道她其实是在做梦。那是一个女孩子的背影,她穿着一身绿衣裳。秋晓看见她的时候,她正独自一人躲在墓园一隅,嘤嘤地哭泣。梦中的情景清楚而又细致,秋晓甚至看得见她的裙裾上花纹繁复的图案,很古典,很优雅的,完全不属于现代。她是谁?她从哪里来?为何独自来到墓园?如此悲凄的哭泣又是为谁?她的一头乌黑的长发是直披下来的,遮住了整个的脸和多半个身子,看不见绿色的短袄上团团簇簇地绣着的纹饰,却看见卡腰掐胸的衣襟上是滚了一圈细细巧巧的光边的。随着一声哭泣一阵抖战而散落的长发间,隐隐约约还闪现出一截半高的衣领,也是滚了细细巧巧的光边的,衬托出那衣服的颜色竟是水葱一样的,绿得冷冽入怀,绿得痛彻肌骨,是铭刻在记忆深处骤然被唤起的颜色,让秋晓在醒来后依然牵扯得无所皈依。
第二次梦见的时候,墓园里正下着大雨。身穿绿衣裳的女孩子走过来向秋晓借伞,秋晓想问她是谁,但她不回答。秋晓终于看见了她的脸,那么无血,那么苍白,是白色蜡烛的颜色,是冰的质地,只有嘴唇是红色的,雪地一点红,是蜡烛上的火花,是冰上的樱桃。她的动作很轻盈,拿过伞就走了,走好远了却又回头,说了一句话:“我也有红纸伞的,我把它丢在商州了。”
梦非梦。一觉醒来,只觉雨润烟浓,骤雨正急,一抬头真吓了一跳:不见了那把常挂床头边的红纸伞。
想起刚刚醒过来的梦,心下骤然,禁不住急火攻心。
宿霭迷空,腻云笼日,秋晓终日恍惚在无法觉醒的幻觉里,心魂难守。
破暖天气,弄晴微雨,竟然是第三次入梦。
还是那身绿衣,还是长发披散,凄美绝尘。看得见襟前绣着的一圈紫薇,看得见裙裾下一溜儿碎步一溜儿青莲紫的颜色。墓园里散发着湿润的芳香散发着不断重现的梦中的疑惑和迷茫。这一次她没有哭,手中也未曾打着那把执意借去的红纸伞,她只是在每一块墓碑前流连,在每一座十字架上寻找。她的眼睛似是穿越了前生后世,红尘法轮。“这世间多的是被弃置的命运,被弃置的心。”她说:“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秋晓自然是听不懂她的话,不知道她在找什么,不知道她想回到哪里去。
心里却知道,她是在哀叹自己的命,她一定有被弃置的心。
紧盯着她看,却又发现这张脸是在哪里见过的,那么熟悉,那么真切,又那么遥远,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上一辈子她在哪里?上一辈子她是谁?
其实,并不是真的忘记了。假若真的忘记,此刻,怎会有依稀的熟稔,怎会有轰然的动心?
因此,当彼此迟疑着漠然对视,也不是真的想不起她是谁。假若真的想不起,又怎会有隔着悠悠碎梦也难以忘怀的,那样的前缘未尽,那样的刻骨铭心。
可是,又好像真的再也不记得她是谁了。假若真的知道,又如何云淡风轻地再次错过,静静地,目送她走出梦去。
醒来后心里一片空疼,睁着眼睛习惯性地朝床头去寻找,没有红纸伞。
知道自己把那件最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她的伞,她的红纸伞。
本来是想好了的要向她讨回来的,但那梦里的仓促啊,只让她记得绿衣裳的魅影。
丢失了红纸伞的女孩子,找不到自己的心。
找不到心的女孩子,丢失了红纸伞。
“再也找不到了,再也回不去了”
这句话是梦中的女孩子讲过的。
秋晓还喜欢念叨另一句梦里听来的话:“这世间多的是被弃置的命运,被弃置的心。”
第十七章 魅影 2惊魂
哑叔惊异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当她在那样一个暴风雨之夜,撕心裂肺地哭号着出现在深夜的墓园,她的雪白的襁褓和上面绣着的红玫瑰,还有那把遮风蔽雨的红纸伞,使哑叔在不堪回首的悲剧故事里再一次难逃伞郎的命运。曾经的岁月,曾经的伞店,曾经荣辱与共的日子,曾经的绿衣裳紫衣裳的爱人,曾经的苦难与眼泪,无一不在提醒他,他是一个有罪的人,他不仅害了桑眉,更害了阳子。在那个五月的石榴花红的夜里,身穿紫衣裳的女孩,曾经那么一往情深地为他演唱一首好听的歌:“让我做你的新娘吧!”噢,阳子,阳子啊,那是一个清风明月一般的好女孩,她的紫衣裳在那个端午节的夜里,在那样恍惚而苍茫的时刻,深深地,深深地,攥取了他的心。她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纯净,她的歌声里却有着揪人心肺的沉重,有风挟裹着雨丝隔窗吹来,迷乱了她的长发,她在对他低吟轻诉:“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伤悲/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新娘吧!”迷离之中,她苍白而又热烈,冰雪般圣洁,火一样炙人:“当最初的青梅枯萎/当最后的竹马逝去/当蓝田的玉化烟散去/岁月沧桑成依稀年轮/我也是你红盖头里挥洒不去的那一滴清泪!”而在最真实的那一刻,他和她,是没有红盖头的,在那样简单的仓促的销魂的夜晚,她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每一颗都飞花溅玉般,滚落在他的身上,心上。就在那一天,阳子对他说:“好好爱我,伞郎,给我一个世上最好的孩子。”
伞郎无数次去回想那一夜的情景,回想每一个细节,回想阳子说过的每一句话,伞郎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促使阳子在生下那个孩子之后,依然决然地离开商州。那一夜,仅有的一个销魂之夜啊!第二天,伞郎就被抓去劳教了,伞郎罪加一等:流氓罪。村里人偷听了他和阳子的“墙根”,报告了组织。一年后他才被放出来,得知阳子等了他很长时间,生下一个女儿,过了满月就走了,回了大连。
只是哑叔并不理解阳子为什么要把女儿扔进墓园,而且偏偏让他拣着了。
也许阳子是把她当死孩子扔掉的,只是死孩子一触到墓园里的水气和地气,就在风大雨大雷鸣电闪之中活过来了;也许冥冥之中有人怜他孤苦无助,把亲生的女儿送来陪他;也许……也许有更多的理由,但是什么理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拥有了自己的骨肉,他和阳子的骨肉,他的亲亲的女儿,他的秋晓。秋晓自小就跟着他在墓园里长大,打着红纸伞,跟鸽子一起飞,画水粉画,听白衣的少年横笛而吹。上小学,连跳三级,又上中学,婷婷的十六岁。秋晓爱上了吹笛子的少年,那个少年竟然是小桃红的儿子。
哑叔永远站在父亲的角度去审视去观察,那个名叫钟望尘的少年,英俊,聪明,善良,乐于助人。美中不足的是,他竟然是小桃红的儿子,他与秋晓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有着辈分的差异。这一对天设地造、相亲相爱的壁人儿,真的能够佳偶天成吗?
哑叔永远站在尴尬与痛苦的境地去思谋自己心里的热爱。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爱是轰轰烈烈的,可以尽情地表白,可以倾其所有,忘乎所以,哪怕爱得失去自己,哪怕爱得燃成灰烬;有一些爱却是永远无从表白,只有默默地强压在心底,只有一次次按捺心中的激情与渴望。在商州的传说里,哑叔不仅是赫赫有名的伞郎,而且是众所周知的独自撑起祖传商字号伞店的商寒,可是现在,当他背负着辛酸的往事离开商州,他就是又老又丑的哑巴了。他甚至不敢直面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哑叔宁愿女儿永远是孤儿,也不愿她知道她有一个如此不体面的哑巴父亲,更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底细。还有儿子。哑叔都不敢去想自己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