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叔都不敢去想自己还有一个名叫商心的儿子。那是他和桑眉的孩子,那是个多么乖巧多么懂事的孩子呀!在被当做“地主崽”跟着戴高帽子的地主娘老子陪斗的日子里,他总是默默地走在游街批斗的队伍里,从来也不哭不闹。每晚回到家里,还知疼知热地用小拳头替受刑的爹娘捶肩捶背。只是后来发生了那起骇人的“酸水”事件,做父亲的容颜被毁,变做鬼模鬼样,做母亲的含羞跳井,从此一命呜呼,小小的商心才真正伤透了心。哑叔永远忘不了他那年仅六岁的孩子在看到他的一脸疤痕之后的强烈惊愕,那副伤透了心的绝望表情;哑叔更记得儿子小小年纪对成人世界异乎寻常的愤怒与鄙夷,他说:“我恨你,恨你们这些人,爹不像爹,娘不像娘,这就是大人吗?大人怎么就这样?!我不想再见到你们!”那个儿子后来是跟着一个下队的工作组走了,工作组里有一个北京来的女记者,她很喜欢孩子,喜欢乖巧伶俐的商心,商心就对她说:“姑姑你带我走吧,带我永远离开这里。”这女记者四十多了还未结婚,对商心实在是喜爱至极,又很同情这一家人的遭遇,于是就征求做父亲的有什么意见。身为阶下囚的商寒那时候已是尼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是被毁了容颜伤了元气的,便摆摆手,给了儿子一条去北京的生路。
所以,从商州再次回到大连,哑叔是割断了一世父子的念想,割断了对商州的牵挂与眷恋,义无返顾地走了,失魂落魄地来了,成为寂寞墓园的一个活鬼。谁料想他竟在这里得到女儿。
哑叔最大的尴尬和痛苦就是永远无法成为女儿名正言顺的父亲。只盼着她快快长大,找一个体体面面的好人家。哪怕就是那个吹笛子的少年,哪怕那个少年就是小桃红的儿子。
哑叔曾经无数次站在高尔基路的那幢小洋楼外面,趁着夜阑人寂,徘徊在铁栏外面的青石板路上,既为了看看阳子,又为了看那个显赫的将军之家,同时更是为了寻找年少时遗落在这里的那些属于伞郎,属于桑眉与阳子的旧梦。他那时好年轻呵,一身青布长衫,有时挎着背笼,有时挎着伞袋,手上也擎着一把红纸伞,一声高一声低地吆喝着沿街叫卖,走过这一条小巷。桑眉在这日本人的小洋楼里做花娘,而阳子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好年纪,她们亲姊热妹就像姐妹花,总是一边绣花一边朝这巷子口东张西望,听见他的吆喝就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所有的恩怨都是那时候结成的,一把红纸伞,改变了每个人的命运。
无数次地,哑叔试图推开院门,去拜见曾经的亲人,无论是小桃红还是阳子,她们和他不仅仅是至亲而且是至爱。想当初,当他准备重整旗鼓在废墟上重建商字号伞店的时候,他得到了小桃红的倾囊相助。她是桑眉的母亲,资助伞店可不仅仅只是为了母女情分,那里面有恩呐!还有阳子,那一夜的夫妻情分使他们不再只是一对苦命的鸳鸯,她更是他女儿的母亲。
只是哑叔再也没有勇气向她们展示自己的鬼模鬼样,丑陋嘴脸。
怎敢告知这一切,怎敢面对这一切,怎敢……失去这一切?
楼外残阳红满,楼内春归何处,都不是他自己的事了。只有固守墓园,静静地,一十六载过去。却不知,一夜间,女儿丢失了红纸伞。
“再也找不到了,再也回不去了。”
秋晓不再喜欢白颜色,她说:“我喜欢绿衣裳。”
第十七章 魅影 3眉妩
桑眉夜夜入梦。
在梦里,她对秋晓说:“我是桑眉你记住了吗?”
秋晓说:“记住了,我喜欢你的绿衣裳。”
桑眉笑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早就知道。”
秋晓说:“我们不是刚刚才认识的吗?你竟然……早就知道?!”
桑眉又笑了:“我们是刚刚认识的吗?刚刚才认识!”她学着秋晓的腔调,竟然学得惟妙惟肖:“嘻嘻,刚刚才认识!”
秋晓被她笑得怪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桑眉说:“秋晓,我教你学绣花吧。”
秋晓摇头:“不,我不喜欢绣花。”秋晓说:“人家都说那是旧时代的小姐们才干的事,我是新人,不想学。”
桑眉有点失落:“噢,新人,不喜欢了……”
秋晓看着她的样子她的表情,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心里怪难受,也很不安,就问:“桑眉,你怎么啦?”
桑眉突然烦躁起来:“不要,不要喊我桑眉!”
秋晓惴惴地,怯怯地:“那我喊你什么呀?”
桑眉的声音幽幽地:“我比你大,大很多很多呢,比你妈妈还大,大很多很多呢……”她止住了,不说话了,忽地,又抬起头:“你就叫我花娘吧!”
秋晓说:“花娘,好奇怪的名字。”
桑眉又叹了口气:“唉,不是‘旧时代’了,没人知道了。”叹息声里有着无尽的失落,无尽的惆怅。
许久,才又说:“秋晓,我给你讲故事好吗?讲绿衣裳和紫衣裳。”
秋晓急忙打断她:“我可不喜欢紫色的衣裳了!我不想听!”
“你一定得听!”桑眉沉下脸来。
“就不听!就不听!就不听!不听!不听!”
秋晓跑了,梦也醒了。睁开眼睛发呆时秋晓才想起,又忘记讨回红纸伞了。借去很久了,总也不还,总也不记得问她要。秋晓回味着她在梦中告诉她的名字“桑眉”,顺手写在墙上,想了好半天,竟也写了满满一堵墙,密密麻麻地,都是“桑眉”。又写“绿衣裳”、“紫衣裳”、“花娘”,又写满了另一堵墙。
哑叔看见了,吓了一跳,也紧张的不得了,心里知道他这宝贝女儿一定是中了邪了,或者病了,或者……哑叔不敢往下想了,或者是桑眉。这阵子,桑眉也是夜夜入他的梦,哑叔没有任何办法摆脱。
桑眉说:“死鬼,你躲到这里来享清闲了,你害得我好苦……”
桑眉说:“我看见你的女儿了,她长得跟阳子一模一样。”
桑眉说:“死鬼,你竟然把我们的儿子拱手送人了,你好恨的心哟!”
在梦里,桑眉哭得一塌糊涂:“我好后悔呀,害人害己,害你烂了一张俊脸,跟阳子也断了姐妹之情,我好后悔呀!”
在梦里,哑叔依然是哑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胸满腔憋屈着痛苦,无从解脱,无从渲泄,只得用头去碰墙。桑眉抱着他的头,轻轻婆娑,一脸湿泪全沾在他身上,头上,后来他们就互相搂着又哭又笑,哭哭笑笑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桑眉不说话,哑叔有话说不出来。
在梦里,哑叔想告诉桑眉,不要去惹秋晓,哑叔有太多太强烈地要说话的意识和冲动。只是,梦里梦外,他都是一个哑巴。
而桑眉,常常是拜访了她的伞郎就去招惹伞郎的女儿。
“秋晓,秋晓!”她喊着:“我一定要告诉你绿衣裳紫衣裳的故事。”
只是秋晓不听,秋晓总是在梦里逃跑,桑眉在后面追逐,天高云淡,月明风清,低一脚高一脚,一不小心秋晓就踏入深渊,一步跌下去,永远坠不到尽头,然后就吓醒了,一身冷汗。
无比懊恼的时候,又想起那把久借不还的红纸伞。
只记得被她追着,只记得落慌而逃,就是忘记最重要的事。
于是就想着,等到下次她要讲故事的时候,就且让她讲吧,听完了一定记着要她还伞。
那桑眉却再不提那个故事,再次入梦的时候,她已是一副绣花女的模样,手里拿着绣绷和绣花针:“来,秋晓,我来教你绣一张枕头花。”
秋晓说:“我不要!我又不是娇小姐,要什么枕头花嘛?!”
桑眉说:“等你出嫁的时候用得着。”
秋晓说:“我不嫁人。”
桑眉说:“非要不可!非要不可!!非要不可!!!”
秋晓说:“偏不要!偏不要!!偏不要!!!”
她们又一次在梦里追逐,奔跑,又是天高云淡,月明风清,又是低一脚高一脚跌入了深渊一身冷汗地吓醒;又是忘记了自己的任务,忘记了向她索要红纸伞,却发现醒来后手里多了件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小块白缎子,绣着一圈精致的玫瑰,质地和配色竟跟她那件玫瑰披风上的花型图案一模一样。当下就想了,假若是跟着桑眉绣这样的枕头花,倒也雅致,倒也不俗,看着看着心里竟生出几分喜欢,几分热爱,想着下次再也不逃了,无论她提什么要求都接受,只为了能够要回她的红纸伞。
那桑眉果真是告别了秋晓就又去会见她的伞郎,果真是在墓园里的一对父女的梦境里来回穿梭。
她对哑叔说:“我闯了大祸了,死鬼!那伞被我拿去给母亲看,她竟然给弄丢了,放在箱子里好好的忽然就不见踪影了,我拿什么还给秋晓呀?”
她说:“我这里还有一块红纱细绢,是我从商州偷偷带来的,足够做一把伞了,你是天下第一伞郎,这自然难不倒你。”
说罢她就去拜见秋晓,未曾开口,眼泪先已掉下来:“秋晓,我要走了。”
秋晓吓了一跳:“你要去哪里?”
桑眉哭得梨花带雨:“我要到来处去。”
秋晓问:“是回商州吗?”
桑眉却大吃一惊:“秋晓你怎么知道商州的?”
秋晓说:“你忘记了?当初你向我借伞的时候,你说过的:‘我也有红纸伞的,我把它丢在商州了。’”突然想起:“对了,我的红纸伞呢?这一次你一定要还给我。”
“红纸伞?!”桑眉有点喃喃自语:“秋晓的红纸伞。”桑眉说:“我把它借给一个苦命的人,它救了她的命,却再也回不来了。”
秋晓听了这话不由得急火攻心:“你一定要还我,还我的红纸伞!”
这一急,梦就醒了,心里痴痴的,竟是千古失落。
“桑眉,你怎能骗我?!”
桑眉并没有骗她。在那个红粉翠痕的故事里,那把红纸伞果真是一把救命的伞,它在娇蕊烟灭灰飞的绝望里出现,在张灯强烈惊愕的惶惑中出现,圆满了灯影摇红的戏子梦,成全了魂飞魄散的有情人。
秋晓是另一个时空里的痴人,自然不会知道。
第十七章 魅影 4鬼怨
已是最后一次入梦,是道别的时候。
有谁能知道那悠悠飘荡于垒垒荒冢萋萋墓园的孤独魂魄,曾经有着水葱一般的娇俏模样和一身绿衣的凄艳;有谁能知道那踯躅于静寂无语的亡灵世界的殉情女子,万里迢迢的阴阳寻恋;又有谁能记得她当年的如花颜色,能在与这个世界长相厮守之中,独自细听一个美妙鲜丽的心灵秘语,那种哀吟缓行、孤独入梦的灵魂歌唱。
那是一种怨,是不甘的死和如死的生。
一种渴望再生与回还的隔世寻访。
人变烟尘,心变精魄,灵魂呼唤来生的壳,却又卸不去前尘往事的桎梏。
却要挣扎着告别枷锁,告白世界,是桑眉,依然是桑眉,还是桑眉!
冷露朝凝,触目清凄,停步回眸之际,竟然是指冷心寒,一重乱雾,一重云烟。而在青苔斑驳的墓径和断壁残碑的寥落之中,全然没有了寒夜寻访时的风弄花影,又如何抹得去无奈讳愁、缱绻情怀?
只有伞郎,只有伞郎啊!
噢,伞郎,伞郎,我的伞郎啊!
怨鬼的心,愁成一滴永凝不散的冰泪,又如何去安抚那颗千疮百孔之心?
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