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伞郎,只有伞郎啊!
噢,伞郎,伞郎,我的伞郎啊!
怨鬼的心,愁成一滴永凝不散的冰泪,又如何去安抚那颗千疮百孔之心?
又如何在惊鸿一梦之中分得清人间天上、尘缘了断?
青桑笼黛,柳叶双眉,伞郎呀,请你一定记着桑眉。
物是人非,人鬼殊途,她的伞郎,分明是重创之后再也没有了爱人之心。
伞郎的小屋在墓园的最高处遗世独立,三百六十个台阶所能通过的,只是一颗无爱无念的哑巴的心。伞郎永远也不会知道,灯息人静的墓园的夜晚,只有桑眉是自始至终、一如既往地爱着他,只有她宁愿错过一次又一次再生之机,孤单漂泊,做无主的孤魂。如今,伞郎的女儿也出落成十六岁的婷婷少女,可以接替她用一个女人的纤细与成熟去爱她的父亲,这样的亲情依依,自然是天伦梦觉,只是多了一个桑眉。
现在,是最苍茫的时候,桑眉的心虽然不舍,魂魄却要重回冥界中去。
现在啊,正是最后的时候,在如豆的烛光下,伞郎在做那把伞。
红纱细绢在他的手里漫卷,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怎样做才是纸一样的剔透,纸一样的易伤,纸一样的……情份?老祖先做伞的手艺由古至今,一把撑开了五百年的红纸伞,怎能遮得住风风雨雨的无情?又怎能挡得住恩恩怨怨的无奈?“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这一阕千古失落的《蝶恋花》的断句,又逃得了谁的故事谁的伤悲?而今夜的伞郎,所做出的这一把红纸伞,又会有着怎样的红情与红殇?
伞郎不说话。从遥远的商州躲到这个亡灵的家园,难道就只为了不说话?!
但是伞郎呀,你的桑眉还是找到了这个地方——神秘得像寓言,迷离得似梦境,寂寞无边是墓园。但是伞郎呀,不是世间所有的女子,都能千徊百转、转弯抹角地找到这里,盯着你亲切的身影,忘记今夕何年;也不是所有的心魂,都能抵得了重新投生的诱惑与吸引,千里迢迢赶来看你。黄泉路上好辛苦,世上的一天竟是阴间的一年,而我苦苦追寻的一十六年,要经过冥界中多少酷刑熬煎,又得折去转世为人后多少年的阳寿芳华?只是伞郎呀,这样的碎了的魂魄,还会再生吗?
伞郎不说话。久留在垒垒荒冢,萋萋墓园,伞郎再也不会说话。
——但是伞郎呀,当我离开繁华人寰,悄悄变做无主的孤魂,在尘世的上空飘悠,偶尔遇到一个长得像伞郎的人,我都会停步凝视,这颗心就一下子跌进枯井——那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归宿,那里面没有一丝光明,阴风凛凛,终日只有冷若冰窖的森寒。我好后悔,好后悔呀,是我害了伞郎,也害了我自己。
——我只有变做一缕清风从枯井里飘出,周游在前生后世,周游在每一个曾与你一起走过的地方,终于找到大连,找到墓园。伞郎呀,我是多么兴奋!又似乎望见了久已沉落的希望。
——我虽然只是荒草落阳下的一个孤魂野鬼,可我的爱依然是深夜的醉梦里最解风情的一弯明月;我的情更是浩如大海的一滴眼泪,夜夜为你奔流不息;我思念你爱慕你的这颗心,依然是当初一身绿衣的桑眉。
——我常常栖息在墓地的林梢间,看雀儿筑巢,看你从墓园的青石台阶走上走下,看你一心一意经管女儿;我常常紧跟在你的身后,常常停留在你夜半的窗前,徘徊着,等待小屋里灯熄烛灭;我常常随着你的每一声叹息走近你的身边,走过去,退回来,又含泪退到墙角等你;我常常站在你的睡榻前,听你的呼吸,又怕吵醒了你,只好哀哀地对着无边的寂寞,暗自垂泪。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还记得商州的枯井里一头栽死的苦命的桑眉吗?清明节的时候,鬼节的时候,无论哪一座墓畔都有断肠心碎的人,白发老翁,红颜年少,他们都在祭奠亡灵,你可曾想到火光熊熊、纸灰飞舞、青烟缭绕的别人的墓前,有着桑眉这一世的不甘和另一世的艳羡?你可曾想到烧一串纸钱祭一祭亡妻?
——但是伞郎呀,这阴阳寻恋的苦衷又有多少你能懂得?你躲得好偏僻,好清闲,好难寻!我看得见你,你却看不见我;我随风潜入你的梦中,你却只会在梦里叹息。你以为真也是梦,假也是梦,梦逃不脱一场梦,却不知梦是一切,梦如一切,梦有时候只真不假,梦逃不脱一切。那么今夜的梦就算是与你的诀别吧,此夜须珍重,香销轻梦还。
伞郎在做伞,伞郎无意入梦,只有站在梦境之外默默相望。
——噢,伞郎,在下一个六道轮回的故事里,我们还会有万劫重逢的机会吗?如果遇到一个长相酷似桑眉的女子,你是否会停步凝视,与她再结一世姻缘?
天罚情痴,天罚游魂,天罚桑眉。
“这世间多的是被弃置的命运,被弃置的心。”这是谁对谁的心声?又是谁与谁的心语低诉?
今宵剩把红伞做,且把相思付梦中。
噢,伞郎,我去了!是以纵身又跃进了秋晓的梦里:“秋晓,我们原本是互相认得的,对吗?”明明白白告诉秋晓:“我再也不欠你了,明天一大早,你就会得到一把世界上最好的红纸伞。”
第十八章 清明
多少岁月伴风而眠
青冢荒草是隔世的风景
而年年的今日
或许会有些细雨纷纷
拂过我寂寞的墓碑
只是离愁早已淡如
远方隐隐的云峰
而这失魂落魄的雨啊
亦不如初时那般冷冽入心
其时不必来祭我
我的心事已由
坟前岁岁枯荣的花草说尽
即使那些关于
关于我欢笑与忧愁的传说啊
也渐渐模糊
一如墓碑上
渐渐模糊的
我的
名字
第十九章 戏剧时代 1在劫难逃
那么奇怪的感觉在他们两人的心中冲撞着,迸裂着,使他们在初次见面的那一瞬间就深陷进一种恍惚的、迷离的、生死悠别、再续契阔的情境中去。仿佛已是相识多年的挚友,又仿佛曾经在某时某地某个奇妙的遭际里有过灵魂相知的神交,或者曾经在某个时空某段记忆里擦肩而过、失之交臂,最终又一起被搁浅在沙滩上——就像两扇漂流而遇的贝壳。
他们就这样互相对望着,审视着,感知着。
潮汐俱退后停驻在沙滩上的只有死寂,没有叹息。
世上的一切都将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这样任凭心事静静流淌的时刻。默默地在互相认得之后又急切地再去对望,再次审视,再去感知,始终不敢相信这样轰然在心中坍塌而下的强烈震撼,这样带着狂热的呐喊与欲哭无泪的焚心,这样的摧枯拉朽的阵痛。不断敲击心域的,究竟是缘于怎样的一种思想与渴望?怎样的激情与感动?怎样的绝望与毁灭啊?!这个世界所能展现的一切动感画面与声效,都在一瞬间剥离开来,定格成一帧帧用心音与脉象才能弹奏和把握的似水柔情,两心相悦——竟然停止不了那种需要用激情与伤心才能幻化出的波光流转,两厢探看,竟然是再也移不去一双黑眼睛对另一双黑眼睛的辨认和热烈注视。有些模糊的感觉像云一样不动声色地飘过,又像雾一样无声无息地散开,却把一些琐碎的需要用记忆去补缀的往昔岁月唤醒。如同走过两扇互相洞开的窗户或者门扉,谁也不用遮蔽自己的晶莹剔透、空明澄澈;如同泛起涟漪也牵扯了心弦恣意荡漾的秋水,阵阵袅娜早已是清泉般的汨汨而出,从这岸到那岸,从这双眼睛到那双眼睛,只是心与心的贴近,没有距离。
天地灰聩,谁也不曾注意到这是一模一样的两双眼睛。
人心灰聩,谁也不曾察觉竟是有着一模一样的两颗心。
“我叫古居。”他说。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已深切感觉到他的咄咄逼人。那报名册正被他的一双细长的手翻折到一个崭新的页码,那支精巧的英雄金笔是从他的学生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来的,沉甸甸地,递到她的手心,她匆匆地在姓名栏里写上自己的名字:秋晓。心里猛地抖了一下,只知道他是“北国艺校”负责话剧班招考的老师,却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是谁?!
而他分明是早已深究了她的名字的:“哦,秋——晓,这是一首《蝶恋花》的断句上的两个字。”他说:“它是写在一种红纸伞的伞面上的:‘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他抬眼看着她:“这里边还隐匿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呢——望断红尘——望尘!”他顿了一下,紧盯着与秋晓结伴而来,一直呆站在一边的青年人:“你一定就是钟望尘了。”他向他伸出手去:“我是由‘中戏’毕业分配来北国艺校执教的老师,早在北京时就听说你了,北国艺校的头牌小生嘛!可惜我要在这里教两年的表演课才能返回大连话剧团去演戏,否则我俩一定会在一出大戏里争演‘男一号’。”
钟望尘呆呆地望着他,这个名叫“古居”的年轻老师,他和自己年龄相仿,身高一样,长得一副标准的演话剧的英俊脸庞。他的声音一听就是“中戏”培养出来的那种学院派话剧的中气十足、字正腔圆的感觉,和“上戏”的海派套数不太一样,和钟望尘所在的草台班子似的“北国艺校”的风格更是不同。中国的戏剧学府就是这样,“中戏”好像就是专为老舍的《茶馆》培养演员,而“上戏”又难于摆脱上海滑稽戏的影子,话剧到了每个地方都会走腔变调,各地有各地的招数,都快变成地方戏了。但是,无论如何眼前这个人也是钟望尘见过的最优秀最标准的“男一号”。想到这些钟望尘竟有些失落,茫然,甚至底气不足,就像有些什么东西在最隐秘最软弱的角落里突然受到意外的撞击,太容易地就死去了,是一种灵魂出窍般的虚无,又似一种升空到极境的幻灭,魂里梦里——如果他就是“古居”,那么钟望尘怎么能不知道他?他在“中戏”演活了田汉先生笔下的杨梦梅——那是独幕剧《湖上的悲剧》里的人物。
古居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秋晓和钟望尘,这一对儿绝代佳偶一般的妙人儿,他们是活在世人艳羡的眼光和他们自己的爱情中、如鱼得水、悠然自乐的那一类情侣。他们是这样旁若无人地从五月的阳光中走来,周身散发着花季的芳菲与青春的气息——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朝气。这样的一对儿出现在这考场上,定是要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的,何况还有爱!古居甚至觉得他们不该让他撞见,好像他千方百计拒绝留在北京而来到大连,就是为了撞见这一对儿有情人的幸福。
古居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切。他差一点忘记了自己也是和钟望尘相同的年纪,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在这突如其来的瞬间一下子沧桑到了中年,似乎再也捕捉不到青春年少的心事里那些如花飞扬如梦弥散的情愫。更不知为什么他在使钟望尘心寒意冷、使秋晓不知所措的同时,他自己也是兜头一盆雪花冷水,披挂了一身冰雪铠甲,再也取不下来。古居的心中无限凄迷着的不仅是霜降、酷寒、雪暴、死寂,更有冰冻千年永不复苏的爱恨痴怨,他有点明白自己到底撞见了什么——撞见了命、命中注定的缘、无从逃逸的伤,心里知道原来一切早已发生了,此刻就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