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的缘、无从逃逸的伤,心里知道原来一切早已发生了,此刻就在这里等候着,再也避不开了。古居深知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方式与钟望尘和秋晓相见,他的心中就不再空留那一抹《蝶恋花》的幻影与断句残阕里引觉情痴的映像。童年的碎梦以及故园里彩色斑斓的生命打击,在他心中所涂染的那一幅凄艳苍凉的人生画卷,渐渐清晰起来,嬉笑哀乐总关情,贪恋思慕都因痴,无须窥破过去未来的生死迷踪,无须追究前因后果的牵念和命中注定的亲近,更无须再次冬去春来似的化解心内残留着的温情与幻觉。别人的爱也许可以是火山爆发,有炙热的岩浆与冲天的溶液,而他的爱是一座永不融化的冰峰啊,只在飞棉扯絮漫天挥洒白雪皑皑的过程中因爱凝成,“核”在无人触摸的深处,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启动的最孤独的心扉啊,里面深埋着他和他用心认得的女子——他就这样一伸手就一把拽过了她,就永远地以冰雪之心冷凝了她,封冻了她,然后在死死地关闭门扉,堵绝了所有能够融化他们的阳光,甚至那些能够让他们清醒地回想起前尘后世的风。那些冰峰上的雪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挥洒着,纷纷扬扬地,不断加高,加厚,最终延伸到空气稀薄的云天外,常年缠绕着若有若无的寒气和烟雾,连最矫健的苍鹰也无法攀越。而他和她就死守在他们的“核”中,外面看似雪洞,里面却温暖如春,有一片硕大无朋的玫瑰园,生长着单瓣的和复瓣的血色玫瑰。他们在自己的园子里久留,忘记了世上的光景和红尘中的华年,忘记了生命中不堪承受又不能不去承受的痛苦灾难——甚至在每一场新的朝露降临之前,或者一场夜露漫上之后,为她采来大捧的洒满珠钻翠薇的红玫瑰;而在每一个月华初上的夜晚,他会与她一并走过香园小径,风弥散了她的头发,她的裙裾飘飘,在红雨落花中,独自落寞着,站成婷婷。而每一阵风舞过后,必然有着一首她演奏的曲子在满园芳菲之中如水轻曼——那是一种名叫“胡笳”的乐器,声音凄厉婉转,似笛,又非笛;是“胡笳”,而又不仅仅只是“胡笳”。
“你知道胡笳吗?”他问,又怕她不明白,怕她感到突兀,急忙补充道:“我是问,你是不是会弹奏一种名字叫做胡笳的乐器?”
秋晓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胡——笳?!”
他笑了:“哦,是一种很古老很古老的北方民族才有的乐器。”
有一种流丽的像风一样的东西在秋晓的心里急促地掠过,是什么?她说不清楚,也无法想像得更具体,只是听了“胡笳”这两个字,心就乱了。它有苦涩的令人心生惆怅的旋律,它也许曾经在北方民族的大漠风沙中,和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致,静静地浮掠而过。
秋晓问自己:“胡笳,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乐器呢?”
在这以前秋晓只知道笛,现在,她知道了胡笳。
“哦,胡笳!”秋晓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学会它!”
那扇通往冰峰雪洞的门扉,在秋晓面前敞开着。透过洞口隐隐的寒气,秋晓感知着门扉里温情脉脉的美丽造化,而那荡涤心魂的胡笳乐声也在步步逼近,声声召唤——秋晓无疑是无辜而不知所措的,自己走了进去,在门扉闭合的那一瞬间都来不及挥手告别她的墓园故事和笛声里的相爱的她的过去。如果世间的负心就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背弃,那么秋晓就是在走进冰峰雪洞的这一瞬间注定了要做一个负心的人。虽然她并不清楚她在看到了这样一个古居,以及他那排山倒海汹涌而来的不可抗拒的摧毁以外,除了胡笳,她还能知道些什么;虽然她也清楚除了胡笳,她几乎再不知道什么。但是有什么要紧呢!和古居一样秋晓也是撞见自己的命了,撞见命中注定的缘了,撞见生命里的伤了。它们对她来说,如同灾难。秋晓甚至知道自己原本是躲不过这一劫的,她真想一把拉过他的望尘头也不回地往出跑,跑到一个任凭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后扑倒在他的胸前大哭一场,对他说:“望尘,我们退出去吧,我们求饶吧,我们回到墓园里回到自己的故事里去吧!”对他说:“望尘,原来都是错哦,你错了,我错了,我们俩都错了。秋晓是不该离开那片墓园的,离开了墓园秋晓就管不住自己的心。”还要对他说:“我们逃吧,望尘,趁现在秋晓还没有走远;我们逃吧,望尘,趁现在,望尘还是望尘。”
秋晓无法移动自己的脚,一如她无法收回自己驿动的心。
秋晓无比悲哀地发现,那些伴随了她整个少女时代、整个的成熟与长大的爱情,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那个叫古居的人,他分明是不动一刀一枪就劫掠了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他的眼睛透着寒光冷气,竟能让女孩子鲜活柔弱的心魂在他那结满冰凌花的窗玻璃上,恣意书写她心中最生动的画图。他的声音富于骨质而又隐含理念和漠然,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温柔和热情,却又让秋晓在听惯了那些曼妙的笛声和甜蜜的呓语之后,失魂落魄地深跌进他的深厚的声线唱片一般的波痕里去,从此换上任何唱机任何唱针所能奏出的也只是他的韵律他的声音。他讲述的故事里只有一阕《蝶恋花》的断句一把红纸伞上的赠题,却让沉浸在墓园里前生后世生死寻恋的旧精魂找到了皈依的心门。还有他的名字,古居,空旷幽深得就像一座记忆中的宅院,或者久已废弃的陈年华厦,一座梦境中的故园。只是所有的繁华与热闹都过去了,断壁残垣依稀着华美纹饰,暮云飞渡奈何着豪奢不再,雕梁画栋、碧瓦粉墙也只是旧日的情结,却在没落的艳情中朦胧着蛛网灰尘,只是满院的青苔班驳着踩不出一地的葱茏与鲜活,眼目所及的一切也都是冷冷清清凄凄切切悲悲惨惨,却让人心生怜惜,一心一意想走进去,成为一团和气之中相携相伴相助相亲的亲人。秋晓深知这样的奇思怪想突兀的有缘无由,却又自然天成,是一种过久了黄天老日的岁月才会有的人间烟火味、柴米油盐情。这一切竟然与望尘无关,与最初和最后的那一声笛音无关;与墓园无关,与冬去春来的成长的故事无关;与心语无关,与说出的未说的那一个字无关。不是冰封的心扉里冷凝的凌花,不是冰峰雪域里断裂的极光,没有了珠钻一般的盼望,没有了胡笳声声的怅惘,这一切啊,与这个名叫古居的人有关。
秋晓对自己说:“我认识他。”
秋晓对自己说:“我和他之间是有故事的,那是一些极优美的纯真传说。”
心里惦记着那初初的缘起,太阳很娇艳,空气很清凉,那一天花丽水清。
只因他叫古居,她就忘记了自己有着秋晓的名字。现在,她可以叫“古乡”,或者叫“故乡”。她知道,如果他是空荡荡的“故居”,她一定就是铺天盖地的一片怅惘,是黄昏的乡村古道上流烟一般轻曼着的一段愁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只有“古乡”,只有故乡啊!
她想对他说:“你像一只鸟,我似一尾鱼;你是色仙,我是锦鳞。就是这样的。”
她想对他说:“传说,爱你的人太多,你才要找寻;爱我的人太多,我才要躲到墓园,与世隔绝。传说而已。”
但是有一种感觉,是在乍一见面的瞬间就在心里浮泛着,升腾着,奔涌着,有一个声音在他对她缱绻相看的时候,就一直在她的耳畔轰鸣:“妹妹别哭!”
她没有哭,也没有哥哥,但是她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像真正的哥哥对妹妹,千真万确,一点没错。只因那一刻他是“故居”,她是“故乡”,她就记住了这样敲击耳畔的轰鸣。
难道有什么昭示吗?她不知道。她糊涂着。只是隐隐地感觉到,在他的名字的旁边,是有一个空白让天下伊人填上名字的。秋晓也是伊人中的一个,所以她填上“故乡”。有缘相逢,却配出一对兄妹的感觉来。他们真糊涂。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正因了这样的糊涂和不知道,他牵起她的手。
“妹妹别哭!”
他们都被这轰雷掣电一般的呼唤吓住了。
没有眼泪,只有水声。花谢水不枯,造就了从前水泊梁山的那个人,那一出夜奔。她知道,长发盈空的他与荆钗布裙的她相握,也就是执子之手了?!但是他知道吗?她不是江湖女杰,不是拇指姑娘,不是小红帽,而是罩在红纸伞里的女子——“哥,领我去找胡笳吧,趁着这最娇好的天气,打着我最喜欢的红纸伞,去寻找胡笳。胡笳不在中国古代,不在匈奴地区,它不是李伯阳避乱于西戎时所造,它是为了我而存在的——《出塞》、《入塞》、《凉州》、《折杨柳》、《北狄遐征》、《胡马长思》的曲子都是为我而写的,还有那首著名的《胡笳十八拍》也是为我,我还记着那每一拍的节奏里我的每一处动情。”哥哥不说话,哥哥不理她。她突然想哭。她的心里是桃之夭夭,她的生命周围是蒹葭苍苍。她真想拥有一把胡笳:芦叶卷成,芦叶为哨,芦茎羊骨为管,三空木制,两端弯曲,她在水一方,吹管气鸣,音色悲凉,和着他的高山流水,直到他对惟一的伊人说你是我的穷途末路,一任水声在四面八方响着,世界一片苍凉;一任自己变做世间最伤心的人,或者落草为寇,或者削发为尼,或者仍做临风的无约佳人——“哥,我们是兄妹吗?我们只能是兄妹吗?”
结局和答案都在远方。
他们的心够不着,再努力也够不着。
第十九章 戏剧时代 2自己的戏
《湖上的悲剧》是一出典型的独幕剧,人物很少,只有杨梦梅、白薇、梦梅弟和老仆人四个人。情节线索单纯:兄弟俩雨夜投宿湖畔人家,竟牵扯起一段未了之缘,恍惚之间,活了一个素苹,死了一个白薇,情殇之后是一个穷困书生的死,咯了殷红殷红的血,空落了一段生死之恋,都是无妄,都是无望,却构成强烈的戏剧冲突,构成完整的戏剧故事。
秋晓是从钟望尘的那本有关话剧表演的教科书里知道这一出戏的,初看时只知道它是三十年代初期南国剧社的代表作,刚刚从程式化的幕表戏中解脱出来,摒弃了现代戏在表演上残留的装腔作势与扭捏做态。细读了剧本,才发现那种对黑暗现实的反抗,和带有浓郁的伤感成分与浪漫气息的抒情特点,与她心目中的墓园故事竟是不谋而合,共为节拍,竟然勾引起她的苍茫心事,迷惘心怀。慢慢地,再设身处地细思冥想,又发现她已不知不觉走进戏里去了,摇身变做素苹,变做白薇;在互为殉情的悲壮中,令她感念神伤;魂牵梦系。后来遇见了古居,知道他就是在“中戏”演活了杨梦梅,心里就莫名慌乱——天呐,他就是杨梦梅啊!
所以,秋晓在顺利通过了初试之后,为自己选择复试小品的时候,有意无意选择了《湖上的悲剧》,选择了白薇临死前的那一大段内心独白。
秋晓最初选定的是话剧《家》里鸣凤的角色,精心准备了很久,又有钟望尘的专业辅导,竟然能够把鸣凤跳湖之前的那场戏表演得催人泪下,入木三分。
谁让她在初试的时候就遇见了古居。
谁让那古居不是觉慧而偏偏就是杨梦梅。
鸣凤和白薇纵然都是爱的痴怨、饮恨投湖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