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想象再也见不到她的日子,但这样的日子似乎早已注定。
有一个预感越来越清明,越来越可怕。
“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是啊,我住在哪里?秋晓也在问自己。不能告诉他自己住在墓园里,那样真会吓着他。也不能随便编个理由骗他,那样伤了他,她也会很伤心。只是,怎么告诉他?我住在哪里?秋晓急得心都要发霉了,究竟,我住在哪里?
再去看他的眼睛,他的心在眼睛里,竟也是藏着和她一样的愁。想起那句总被人吟诵的“只愿君心似我心”,这一刻的两颗心呀,又有着怎样相似的愁呢?
“不要再问了,好吗?”秋晓说:“你该知道我的心,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抵不过一个万劫不复的错啊!都是错的你知道吗?可我知道哪儿错了……”
心里知道,只是心里知道啊,只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怎么也说不出口啊!
秋晓的眼泪像雨,淋湿了那片发霉的天空。
古居终于松开了手。
这一松手,就是人间天上,两处茫茫;
这一松手,就是落花流水,心死如灰;
这一松手,就是割断了前生的缘起,抛开了后世的相逢。
秋晓只记得古居最后说出的那句话:“你知道吗?这世界有多残忍!”
第二十三章 今生已惘然 2告别墓园
“秋晓,我们回家吧。”
钟望尘是那么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仿佛他已无数次这样说过,无数次就这样与她一起,回到他的家,那座他曾向她描述过的有着紫薇花和相思树的院落。
“回家?”秋晓的脸上却是一片迷惘:“回哪个家?”
“当然是回我们的家呀!”望尘笑了:“你忘记我给你说过的话了,高尔基路的那个小院,那座小楼,那里有我的童年和少年,有妈妈,还有一个姑姑,她就住在楼上面,还有……还有……”
“还有胡笳!”秋晓脱口而出。
“对,还有胡笳。”钟望尘心中掠过一丝微微的刺痛。难道永远都无法忘记吗?秋晓?忘记……胡笳?可是,他的微笑依然很平静:“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胡笳是什么样子吗?我想领你去见姑姑,姑姑还可以教你吹奏呢!”
秋晓轻轻地吐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她抬眼瞅着望尘:“我要先回墓园去。”
“对,你应当回去跟父亲告别。我跟你一起回去,好不好?我会当面告诉他,我要带秋晓离开墓园,我会给秋晓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家,我还要永远对秋晓好,让她拥有世上最多的幸福和快乐,你说好吗?”
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悄悄靠近秋晓,那么熟悉,像是在梦里无数次听到过的,温柔地撩拨着她的耳鼓: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秋晓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来,又在暗示着什么?她会做谁的新娘?是望尘吗?如果真的是望尘,为什么她的心里还会有茫然和困惑?秋晓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她的母亲阳子在若干年前的那个石榴花红的夜晚说给她的父亲伞郎的话;秋晓更不知道,这句话曾经伴随着她的父亲,度过了漫长的墓园岁月——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她只知道,她要跟着望尘回家了。
她要告别父亲,告别墓园。
横笛而吹的白衣少年和倚树做画的小女孩,仿佛穿越时空从那个遥远的世界里回来,又一次走过墓园。他们的脚步依然惊起鸽群,漫天飞舞;他们同时惊动了正在给鸽子喂食的哑叔。哑叔抬起头来,看着这一对让他心仪的年轻人愈走愈近,他一定早有预感,他一定最先知道,他一直等待着的一天终于来了。
秋晓的表情没有快乐也没有忧伤,她的眼睛里只是飘拂着天上飞翔的鸽子的影子。那是一种多么淋漓尽致的……飞呀……飞呀……巢穴在此,但终究是要飞呀!飞呀!!
秋晓说:“我要走了。跟望尘回家去。”
哑叔转过身去,慢慢走回他的小屋。
哑叔佝偻的背影在秋晓的目光里越走越远。
秋晓静静地站在那里,心里却有个急切的声音要冲出胸膛:等一等……父亲!请你告诉我,你真的……是不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是谁?她现在在哪里?还有我的哥哥……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哥哥?如果我真的有一个……哥哥,那么他是不是……就是古居?!
可是,谁又能听得见秋晓心底的呼唤呢?
哑叔从小屋里走出,一只手上捧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另一只手里,是那把红纸伞。
我的伞!秋晓着急地喊出来:“我的红纸伞!”
那一瞬间,秋晓的目光穿透了哑叔捧在手里的红颜色,看见了从遥远的岁月里飞速逝去扑面而来的那片红云,更看见红云后那一道撕破天穹的粉红色闪电,还有梦想了千遍万遍的那座家园——那大片大片血流成河的红颜色,又在眼前铺展开来,滚滚涌动,绵延到天边。秋晓深信,那梦中的家园一定都是真的,它决不仅仅是她的一场幻梦。它也许就藏在谁的隐痛里,藏在红伞笼罩的传奇里,她也许会凭借这把红纸伞找回它。可是这样找回的家会是望尘的家吗?
秋晓解开包裹。
包裹里是那件她从小就穿过的绣满了红玫瑰的白色软缎披风。
秋晓知道自己就是被包裹在这样的襁褓中,在红纸伞的遮蔽下,出现在墓园里的。
这一刻,秋晓几乎要忘记了眼前还有钟望尘。
钟望尘却带着浑厚质朴的笑容,从秋晓的手中拿过玫瑰披风:“来,秋晓,我来帮你披上它。”
秋晓怔怔地注视着望尘。
望尘的眼睛清澈如水,望尘的手指温暖轻柔,他把披风的飘带系在秋晓脖颈上,却没有看到秋晓眼中的忧伤。
噢,望尘,钟望尘,难道你真的不知道,秋晓只是在寻找家园?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在秋晓的家园梦里没有你,没有你呀!在红纸伞的传说里没有你,在红云漫步的时候……也没有你?你只属于那些笛声飘荡的少年情怀,属于菱湾桥上看镜花属于黛蝶飞飞玫瑰红红的前生记忆,属于……墓园呀!
可是,望尘呀,你真的能给秋晓一个梦想中的家园吗?
秋晓慢慢转过身,撑起手中的红纸伞,走出墓园,身后是哑叔平静的目光和漫天回旋的鸽哨。
哑叔目送着他的女儿走远,知道她就要回到那座他曾魂牵梦萦过的小院了;
小院里有一座小楼,小楼里曾经有过绿衣裳的等待,也曾经有过紫衣裳的心事。
在他还是伞郎的时候,他曾经在小巷里等候桑眉;在他没有了桑眉也失去了阳子之后,这座小楼就成了令他爱断情伤的坟墓——他的阳子在这里避世,他和她咫尺天涯,不再聚首。
现在啊,他终于把她的女儿还给她了。
他相信阳子一定会认出自己的女儿,他把秋晓还给阳子的同时,也交还了她红纸伞和玫瑰披风;他也相信阳子一定会懂得他的这番苦心,他老了,早已没有当年做伞郎的劲头,但是他有谦卑的感恩的心,他永远铭记那个石榴花红的夜晚,铭记她为他唱过的歌谣: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就是那一夜,他们有了自己的女儿。
秋晓不知道,她就这样永远地告别了墓园。
第二十三章 今生已惘然 3错
秋晓跟着钟望尘,走进钟家小院。
那一缕细如游丝般的曲调,就是在这一瞬间响起来的。
凄楚苍凉的声音,像一片耗尽了最后一滴水分的秋天的树叶,在秋晓打着红纸伞迈进院门的时候,被红伞旋起的风震落了,轻飘飘坠落下来,却不知要落在哪里,犹犹豫豫地在半空划出一条悠长的弧线,又猛地拔高上去,就那么不经意地牵住了秋晓的心。
来不及打量小院中的一切,来不及判断这是不是她梦境中的家园,甚至来不及合起手里的红纸伞,秋晓就急切地寻找那声音的方向——胡笳!是胡笳吗?是梦里思量过的胡笳吗?是古居描述过的胡笳吗?真的是……胡笳吗?秋晓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有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正从一楼屋中央走了出来,狠很地盯着她。
那是娇蕊。
娇蕊就是在秋晓走进院子的时候,一眼认出了她。
那一把红纸伞,那玫瑰披肩上的图案,那张清秀苍白的脸——娇蕊怎能不知道她是谁?十几年前风雨交加的夜里,是她亲手把她扔进墓园的,那个死孩子,那个死而复生的孩子,阳子的孩子……当她把她放在墓园石桌上的时候,她就活过来了,她曾亲眼看见她睁大眼睛大声啼哭,可她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后来倒是醒过神来了,却突然硬起心肠来,头也不回地走开了。那一刻的她突然想起了她的女儿,她的眉儿,可怜的眉儿!她想起眉儿说过的话:“我要让他们母女一别,再也记不住谁是母女,父女相见,却认不清谁是父女!”
娇蕊怎么能忘记,当年是谁的一把红纸伞刺瞎了她的一双眼睛,是谁抢走了她趟马而来爱得神魂颠倒的将军?又是谁逼死了她的桑眉夺去了桑眉的男人?那是阳子,阳子!现在,阳子的女儿回来了,难道,她是回来找她的母亲吗?还是……为了十几年前的被遗弃……来向她复仇?或者,她要像她的母亲当年抢走将军一样,要把她最后的亲人,他的儿子……夺走吗?
不,不,她决不答应——她已经失去太多,她决不能再失去儿子。
她已经不是当年分不清出戏入戏,辨不清角色,看不穿债孽情关的小桃红。
“娘!”钟望尘热辣辣地喊着,有点害羞,又有点兴奋:“娘,你看,就是她!”
钟望尘不知道该怎样给母亲介绍自己心爱的女孩:“她就是秋晓,我曾对你讲过的,会画水粉画又会演话剧的女孩。”
钟望尘拉过秋晓:“来,秋晓,这就是我娘。秋晓!秋晓!!”
秋晓的思绪还在很远的地方,还在胡笳和秋叶的飞旋之中。
那片叶子不知要落向哪里,她的心也无所皈依。
秋晓听不见望尘的呼唤,她的那双茫然四顾的眼睛,还在小院的天空里游荡,同时,她也看不见娇蕊眼中放射出的仇恨和怨毒。秋晓不知道,十几年前,曾经有过一个打着红纸伞的女孩子,和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女人结下生死仇怨;秋晓不知道那个伤痕累累的女人,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以一颗时刻准备复仇的心迎接她的到来。
世事飞转,如雾如电,十几年的岁月竟又转过一次轮回,又是这紫薇花开的院落,又是一段欲了未了的情缘,又是两个女子面对面的相见,甚至又是同样的绝望与仇恨。
只是秋晓看不见。
秋晓的心里只有胡笳,只有胡笳呀!
娇蕊就像用力刺出去的利剑一下子刺进了虚空,身体陡然失去平衡,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娘!”钟望尘抢上一步搀扶住母亲:“娘,您这是怎么啦?秋晓!秋晓!!”
秋晓这才醒过神来,听见钟望尘的呼唤。
回过头去。
秋晓看见的是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疲倦的女人。
也许在年轻的时候,她会是个颠倒众生,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可惜逼人的岁月已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刻印下沧桑的痕迹,像一幅曾经辉煌鲜亮过的美人图,被主人不经意地丢在阁楼上,如今揉皱了染污了蒙了灰尘,又被拿到阳光底下,晾晒出陈旧刺鼻的霉气。而那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