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淹没了整个身心:噢,古居,真的是古居吗?!钟望尘不说话,秋晓的呼唤他听不见,他只知道眼前幻影相随的沉醉,滚烫的亲吻,温热的呢喃,清甜的呼吸,更有那种荡魂摄魄的撩拨,他喜欢这种来自生命本身的激情放纵,感觉像是一根根火柴在体内擦着了,划开了一朵一朵的火焰,她把他点着了,他也把她点着了;他把他自己点着了,她也把她自己点着了。每一根毛发都在燃烧,每一寸肌肤都咧开了嘴,渗透着焦渴,欲望之水。
而那个一往情深的古居,这一刻却游离于秋晓的幻觉之外。
第二十三章 今生已惘然 6玄惑
从“北国艺校”一直追到墓园,又从墓园追到钟家小楼。
古居像是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把握着,驱使着,内心始终混混沌沌,一片苍茫。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夜夜守侯在小楼外面,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守侯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既没有勇气推开栅栏闯进院子闯进小楼里去,更没有决心掉头离开。
夜夜胡笳,夜夜都是他的伤痛。
古居站在小巷深处,眼睁睁看着小楼的每一扇窗户亮起灯火,又依次熄灭,却始终不知道秋晓藏在哪一扇窗户后面。
一场秋雨,湿透的不仅仅是头发和衣衫,更把古居心里的那份等待和盼望都浸凉了,浇灭了。
黯然回首,却突然发现,站在雨中守望着这座小楼的,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是谁呢?
凄风苦雨,灯影迷离,古居只看见那人匆匆离去的背影。
那个惊弓之鸟一般的人呀,他显然先看见了古居,出于某种原因想要回避。
他那渐渐走远的背影紧紧地攥住了古居的视线,那一种刻骨的熟稔啊!
他是谁?
当古居突然醒悟到他有可能就是父亲时,他赶紧追了过去。
这就是秋晓看见了他忽然又找不见他的缘由。
雨夜的街道上,一前一后,不即不离地走着两个人。
一个佝偻,一个挺拔;
一个苍老,一个年轻。
假若有人贴近去端详,一定会惊讶地发现,这一老一少竟有着极其相似的面部轮廓和一模一样的眼睛,只是年老的这一个,一张脸上疤痕累累,而年轻的那一个却生得神清气朗,容颜俊秀。
这两张脸的比较,就如同两只形状质地花纹都相同的花瓶摆在一起,一只刚从窑中取出,另一只却有着经年的沧桑磨难。
相似得触目惊心。
相异得触目惊心。
古居看不见那人的脸,但他知道,他一定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他。
而且他一定发现了古居在后面紧紧追赶,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雨越下越大,空空荡荡的街道上匆匆地响过两串轻重相同、节奏同步的脚步声。
他要走的这条路,古居认识。
它通向墓园。
就在不久以前,在钟望尘领着秋晓告别墓园的时候,古居曾经远远地追随着他们俩,一起来到墓园,一起离开墓园,一起来到钟家小院。
古居的心猛地痉挛了一下。
好像心里的某种预感快要得到证实: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那座墓园,近在眼前。
古居眼望着那人匆匆走进墓园大门,匆匆消失在一片无边的夜幕里。
那种奇特的恐惧悄然逼近,像是从墓园的沉沉夜色和座座墓碑间流散出来的幽魂,忧悒婉转地游离在他身边,似是要向他解释什么,诉说什么。
那个人隐在黑夜的墓园就再无踪迹。
古居在雨中呆呆地站着,凝望着阴沉沉的墓园。
墓园中究竟有什么?墓园中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父亲?
古居又一次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是被一种神异的力量把握着,操持着,来到这里。
冥冥中一定有神灵,指点着他的思想,掌控着他的走向。
告诉他无尽的玄惑,却不肯将谜底揭示给他。
看来,那个谜底就在这座墓园里。
他必须走进墓园。
墓园清冷,雨丝缠绵
远远近近都有水声雨声在响,此外,别无声息。
古居看见了黑暗中的墓园小屋,有灯光正从那尖顶的小房子的窗格里透射出来,就是隔着密密的浓湿的雨幕,也异常明亮。
涧溪,石桥,一级级延伸的青石台阶。
墓园小屋越来越近。
古居蓦地停住了脚步。
他看见小屋窜起一道红光。
绝对不是灯光,灯光没有那样的跳跃和鲜活。
火光冲天,是火焰!
随之而来在心头升腾起来的,也是一场轰轰烈烈铺展开的大火。
那是在商州的传说中贯穿了整个古氏家族几百年历史的火——桃花林的大火,伞店的大火,腾腾的烈焰,曾经燃尽了一代又一代红纸伞的家园,而今,那火焰却是近在眼前,真真切切地燃烧起来了。
第二十四章 父亲
是谁把我做成今天的模样
是父亲
你是我的父亲吗
我的血管里可曾流有你的骨血
我的眼眸里可曾闪烁你的深邃
我孤苦的心境里可曾有着你的愁悲
你是谁
那时我只是一个六岁的幼子
你却扔给我一十八载的酷雨
童稚的世界里没有笑语
成长的岁月里苍白如洗
父亲在哪里
我是父亲仓促留下的作品
没有版权没有出版的日期
张扬的生命终于枯萎
父亲你怎忍心
第二十五章 莫问沧桑 1烈焰焚心
神神魂魂都凝住,鬼鬼魅魅都迷茫。
古居此刻所看到的这一切,好似惊世骇俗的故事里的神来一笔,烈焰焚心,烧到无穷尽。
只是,那自天而降的大火,真能把一十八载刻骨铭心的念想都烧成烟灭灰飞吗?
只是,烟灭灰飞了的念想,也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让一十八载的悬思找到痛伤。
只是,痛伤在悬思里的那份重创,实在难以在时光的流逝和岁月的打磨中,把一个孤独的灵魂,安抚到六岁时的噬心记忆里。
是的,六岁!
六岁时他离开了父亲。
六岁时他强烈地憎恨父亲。
而现在,他是隔着十八年的日子,站在墓园高高的台阶上,屏声静气看着浴火的墓园小屋,看着在张狂的火舌和浓烟滚滚中满脸惊愕的父亲。
噢,父亲,是谁把商州伞店里一把红纸伞的灾难,千里迢迢带到墓园?
噢,父亲,是谁把十八年后的父子相见,变做烈焰熊熊的一场考验?
古居觉得他此刻所面临的选择其实并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投身火海去救火,要么把父亲从火焰边上拽回来,扳过那张伤痕累累的脸,肝胆俱裂地喊一声,喊一声“父亲”——父亲!
站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远望父亲和浴火的墓园,古居心里极苦涩地泛起一个久已淡忘的名字——商心,伤心!
商心是他当初离开父亲离开家园时的名字。
那时候,他真是一个伤心的孩子。
那时候,他由于伤心而产生了强烈地对破碎家园的厌倦,由于厌倦而失望。
“我不愿做地主崽,我不愿长大了也像父亲一样被人揪斗。”
古居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住那位目光柔慈态度亲和的女记者不放:“姑姑你带我走吧,姑姑我要跟你去北京,姑姑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女记者专程从北京来商州,采访了丹凤县张村积极宣传《婚姻法》的女老模王银铛;又去了与商南交界的武关和铁峪铺,那里有周总理专门视察过的万亩核桃林,还有毛主席亲自接见过的积极推广“新式接生法”的接生婆。
女记者完成了她的所有采访之后,就来寻找古家伞店的遗址。
她对这个家族的故事很有兴趣,她知道无法以新闻的形式去报道一个湮灭的传奇——这在当时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但她知道这湮灭的往事背后,一定有动人心魄的故事。她有心想了解,却没有机会。昔日的伞郎已被打成地主,妻妾火拼,一个跳井身亡,一个绝尘不归,伞郎的脸部和咽喉都受到重创,心灵封锁,声音关闭,谁也无法开启。
女记者提出带走他的儿子时,伞郎却点头答应了。
那时的伞郎只是无助无力的泥菩萨,他愿意给儿子一条生路。
商心的新名字“古居”就是那次跟姑姑去北京时,姑姑给他起的。
姑姑教他对着残破的故园叩首三拜,对着故园外母亲的坟冢叩首三拜,对着依依送别流连在村道口的恍惚不安的父亲的身影叩首三拜。
母亲墓前草木青青,母亲投井时绝望的哭嚎还在耳畔回响;
父亲的神情沮丧,满脸的疤痕还没有痊愈,难舍远去的儿郎,难言心事与情殇。
分骨肉,伤别离,故园内外飘荡着离情愁绪,但古居却偏偏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哭泣——那是阳子,是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绝爱。她夹在父亲和母亲中间,夹在这原本相亲相爱的三口之家中间,她让所有的幸福和快乐都碎成无辜了,她走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却让这个背井离乡远走北京的孩子,在对故园的最后一瞥中,深深地挂惦着她。
姑姑说:“你再也不是个伤心的孩子了,你的新名字叫‘古居’。”
他那时真小,小得听不懂“古居”就是“故居”;
他那时只想离开,离开了才知道,不再伤心何其难,忘记故居不容易。
父亲和父亲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在他的童年、少年和以后所有的日子里,都成为心幕上的永远。
而这一刻,他与父亲亲近的惟一方式就是……一路狂奔!
一路狂奔,去扑灭眼前这场或许是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或许是从不可捕捉的命运里燃烧起来的墓园大火——究竟还要燃烧多久,才能把曾经伤心的过去和不再是“商心”的一十八载的睽隔,煎熬出隔世相望的瞬间里不再仇恨的赤子之心。
噢,父亲,熊熊烈焰之后,让我再回到六岁;
噢,父亲,焚心似火之后,你还是当初的父亲。
父亲不安的表情隐现着巨大的悲伤和难以自持的绝望,似乎每一丝火焰都是从心灵的褶皱中剥落而出,继而又把缱绻于心的所有的好东西都舌卷而走;似乎每一丝火焰都在张狂吞噬的同时,又返回来抚弄他强烈的心灵抽搐,和痉挛在噩梦中的一脸疤痕——父亲真丑,丑得让人回不到过去。那些属于伞郎的日子,那些青布长衫的俊逸,那些手擎一把红纸伞走街串巷的声声吆喝的神清气朗的洒脱,早已是爱的殉葬。
古居穿过寥落的雨幕。
墓园小屋在雨中无声无息地燃烧,腾腾的火焰从每扇窗子里,从屋顶上,翻腾跳跃,漫卷而出;鲜艳的火光映红了墓园的夜空,仿佛铺天盖地地罩上了一把红纸伞,把墓园内外的人与物事牢牢罩住,再也无从挣脱。
古居觉得自己也似罩在伞下的失魂落魄的亡灵,一瞬间找不到心灵的载体。
同时,又有一部分思想在被红伞笼罩的瞬间,逃逸到每一丝燃烧的火焰之上,使他得以在墓园小屋被毁之前,清晰如昨地看见曾经发生在这里的守墓人的故事——父亲一定是埋葬了所有的心愿,又把自己葬在了墓园;父亲的墓园收留孤独的亡灵,父亲的魂魄日夜与亡灵对话,父亲自己也日渐变成无主无依的亡灵中的一员。古居无从知道有一天墓园里忽然有了哭声嘹亮的婴儿的出现,有了玫瑰精灵一般罩在红纸伞下的那个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