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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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 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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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有神助。
    像是天公抖擞。
    转眼之间,大雪纷纷。
    昨夜的一切都被遮盖,宛若童话。
    崖畔下的石阶上,古居一边慢慢攀爬,一边思忖着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古居过分沉湎于眼前这突如其来的雪,沉湎于对雪的想像和追往,以至于在石阶的拐角处撞见一个女人时,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她是谁?她来干什么?在焚心似火的燃烧之后,在流年似水的追忆之后,在雪轮回的这一刻,在墓园故事变做童话传说之前,还有谁情深意切,走进雪国?
    古居在惊憟之间看到一张逝去得那么久远那么熟悉的面孔,就像是秋晓那张脸的再生与放大,眉目之间有着相同的孤独和哀愁。眼见她轻裹着黑色的丝绒披风,紫色的飘逸的唐装衣裙,披风戴雪地从撒落着厚厚积雪的石阶上走下来,古居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如撞见梦中之人。
    他究竟在哪儿见过她呢?那么真真切切的感觉,似乎有一种影像一直在脑海中徘徊,久留,可就是想不起来她是谁了?
    这翩然而去的女子在雪花飘飘中自有一种凄迷,浪漫,不真实。
    惊鸿一瞥的那一张素脸,却惊世骇俗,美仑美奂。那种难言的神秘韵味,内涵丰富而沧桑,让人弄不明白是因为依然年轻而沧桑呢,还是因为少许沧桑而更显年轻,总给人一种静观,冷凝,病态,失血般的苍白。
    古居弄不明白在她蓦然走过的瞬间,她那漠然而视的目光正在静观什么?洞穿什么?她让古居看到一扇窗户,那里面的一切都是那么典雅,一种在尘世人寰早已绝迹的那种古典气质,有淡淡的书卷气和唐诗宋词里的忧伤,有风笛洞箫一样的美丽与哀愁,有孤雁倦归时寂寞但不绝望的失落,有无法排遣无从释放的旧戏文似的迷惘。她让古居坚信,她也是有过极大精神创伤的人——古居一定认识她,在上一轮的生命里古居一定见过她;虽然他一时糊涂想不起她究竟是谁,但心里知道彼此一定都是坚信永生的人,前生相识就是缘份,再来的生命里若能重逢,岂非不是灵魂上的知音?天呐,世上怎会有如此似曾相识的旧精魂?
    她就这样,仿佛在专程等他,走过千山万水似地与他不期而遇,然后便悠然地从他眼前走过去,从崖畔下的台阶上走过去,仿佛走进时间的黑洞,走进万劫不复的岁月深渊,走进高不胜寒的雪域冰川,永不回转。
    古居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切像一场梦或电影,飘忽逝去。
    回到现实。回到现实好痛苦!
    醒过神来。醒过神来更无望!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看她熟悉可亲,原来他在世界的另一端遇见了秋晓,原来这个踏雪而来的美丽的女人也是为了找寻他的父亲。
    古居想不通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她和秋晓隔着不可逾越的岁月,她明明不是秋晓,却在他的心里重叠成一模一样同一个人。
    古居抬起头来,向着崖畔上眺望。
    父亲已在风雪中把自己站成雪人,那亭亭的女子俏立一旁,黑披风淋成娇媚的白狐,紫衣裳湿成雪中寒梅,与父亲一袭雪裘的背影相映成趣,她和他,自然天成,一对儿卓尔不群的雪中情侣,好看到了极致,也熟悉到了极致。
    似乎所有的答案就在这两张背影里了。
    猛然想起年幼时,想起那一年踏雪归来的父亲和他带回来的女人,他们站在雪飞风舞之中,黑的发,黑的眼,黑的眉,衣服上覆满白雪,呼呼地喘着热气,咧嘴一笑,唇红齿白,宛若壁人。
    巧得很,她那天也是黑披风紫衣裳。
    相同的白狐与寒梅,相同的雪裘与父亲;
    一样的风雪比肩,一样的遗世独立。
    飞雪盼故人,踏雪佳人回。不是阳子,又能是谁?
    古居忘不了父亲当年那一副骄狂的多情公子的模样,雪花片片装饰着他的黑色粗布棉袄,看起来却像是真正的雪裘;他的一身威风凛凛的风度,一点都不像是一个从水库工地回来的劳改犯。他和阳子携手走进门扉,带来极新鲜的冷意。无数的张狂的风在屋子里跌撞,飞旋,鼓荡,抖落满地风尘雪粉,抖落了妻子的等待,儿子的盼归。
    父亲对阳子一定也用情非浅,否则他们决不会踏着相同的风雪而归,不会在后来的伤心故事里,爱得那么惨,痛得那么深。
    古居自己从没有因此而看轻父亲,反而为自己的血管里流有同样风流多情的血液而骄傲无比。
    他只是不明白,他和阳子的初见和再见,都是这么触目惊心;
    十八年前绝尘惊艳,十八年后惊艳绝尘。
    一场雪轮回!
第二十五章 莫问沧桑 4冤亲债主
    阳子远远地看见了他。
    他是伞郎吗?
    他那么年轻,身板笔挺,气宇轩昂,远隔着几十级雪覆的台阶望下去,那一副玉树临风、迎风飘举的标致,活脱脱几十年前的伞郎,活脱脱绣楼上绿窗前的记忆,伴随着绿衣裳紫衣裳的心事,伴随着黄丝线与花娘的秘密,只等着一声商州口音的“卖——伞——来”的吆喝,只等着岁月倒流,往事重回。
    可惜那一切既非缘起时的珍藏,也非缘尽时的赠品。
    过去的,莫要再提;
    旧情怀,撕成碎片。
    自以为早已忘却,硬起心肠丢掉了,再也不去巴望,再也无力打捞,搜寻;却抵不过峰回路转时的一个……撞见?
    阳子同样相信自己是在世界的彼端撞见了伞郎,撞见了伞郎的幽魂。
    一切都囫囵展现,叠印在记忆的画屏上。
    凸现出十八年前的一个影子。
    真真切切,是伞郎。
    对于那段旧情怀的不能忘怀,是她心里最大的沉痛和羞惭。
    不肯原谅,是她自己。
    想逃避的,正是最心心念念,只因无法得到或者从未得到过,就不肯在这一刻面对了。
    难丢难舍,是她对伞郎的心。
    为什么非要把硬起心肠丢掉的、再也不肯回首的那些撕碎了、飘散了的惨痛回忆,再一片一片地拣回来呢?
    为什么,在她已经远离商州、远离伞郎和花娘的家园,自以为逃脱情海深渊,逃脱让她无地自容的罪恶渊菽,隐居小楼,静心避世的时候,她会再一次跌进从前?
    赶不走的旧精魂,躲不掉的冤亲债主。
    匆匆的一眼观望,潜伏着那么熟悉的意绪。
    假若不是伞郎,她又怎会如此意乱情迷、心急如焚?
    假若正是伞郎,那么站在被毁的墓园小屋前的沧桑的故人却又是谁?
    是与不是,在她心里激起的波澜,都是石破天惊,刻骨铭心。
    其实,以阳子的心性,隐居小楼十八年,早已是恬静淡泊与世无争,有着入世的菩萨般的修养与做派,尊贵高雅,开明达观,叫人一望晕眩,再望倾心,三望五体投地。再加上她那历尽沧桑而美丽如故,饱经风霜却神采依然,除了天妒,世间万物似乎都能与她平安相处,化有为无。而她也自有淡定平常的心境,不与人明生闲气,暗生龌龊。就连娇蕊那样的从小在勾栏戏坊里明争暗斗、烟视媚行、颐指气使、泼皮撒娇惯起的人,楼上楼下地住着,她也是能忍就忍,能让就让。
    想当年,阳子从商州回来,心灰意懒,情丝斩断,全没有恩怨情仇的不舍和雪月风花的追想。她那时一心一意经管女儿,自以为有苗不愁长,自以为十几年之后她一定会还给伞郎一个知心知意的小阳子,好让她替自己完成宿愿,好让伞郎身边有贴心贴己的陪伴。谁知女儿福薄命浅竟死了,谁知女儿死了又活了,刚被娇蕊扔进墓园,就被她的父亲给捡了回去。
    想当年,阳子的女儿被娇蕊抱出去走向墓园,日黑风高,大雨倾盆,娇蕊却殷勤备至,痛快承揽,阳子悲怨之际,由不得心生疑团,不远不近地跟在娇蕊身后就一路去了墓园,站定在墓园高处静心观望。只见那娇蕊刚把手中的娃娃放到石桌上,那孩子就“哇”地一声又哭又嚎,风大雨急,娇蕊却头也不回,匆匆搁下那把伞罩在襁褓上,转身就往回跑。看那情景,阳子真是又气又悲。欲哭无泪。刚要过去抱回女儿,却看见墓园小屋灯光骤亮,一个身着草蓑衣的人影,从里边窜出,手中打着一盏“气死风”的雨灯,脚轻手快,直奔而去,一把抓起了红纸伞,再一把抱起了嗷嗷大哭的女儿。阳子惊呆得差点喊出声来:天呐,是伞郎呀!
    纵然隔着多么远的距离她也看清楚了,真的是伞郎!
    昏黄的一柱灯光映照着伞郎伤痕累累的脸,他好像并不相信他所看到的一切,但是他认出了那把红纸伞,认出了那襁褓上的玫瑰刺绣,认出了这嗷嗷哭嚎的就是自己的女儿。
    伞郎抱着他的孩子回到墓园小屋,阳子的心也紧揪着——天呐,是天意吧?
    阳子本想等到十八年后,等到女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再把女儿还给伞郎。
    没想到阴差阳错,偏偏在今夜,偏偏经由娇蕊之手,偏偏就这样交给了他。
    那一夜,阳子在墓园里徘徊了整整一宿,直到天快亮了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找伞郎要回女儿。阳子趴在伞郎的窗前,舔破窗纸往里瞅,竟看见一幅其乐融融的父女相依图。她奇怪女儿在伞郎的怀里一点儿都不哭不闹,她竟然在咿咿呀呀地跟她父亲说话。伞郎的神情自若,那么幸福,痴迷,忘忧,陶醉。
    昔日的伞郎又活过来了!
    一种遥远的歉意和自疚从阳子的心里弥升起,使她不敢面对眼之所见心之所想,不敢面对记忆里她对伞郎和桑眉一家人带来的灾难和伤害。
    有一个事实横亘在心里再也去不掉,那就是,她再也无法要回她的女儿,再也无法把伞郎和他的女儿分开。
    女儿!女儿!!女儿!!!女儿!!!!女儿!!!!!女儿啊!!!!!!
    从此啊,只有日日想着,念着,在不眠的夜里,在不醒的梦里。
    阳子以为这一来她的一条命非搭进去不可,思儿心切,想儿心切,这样的刻惦和牵念,会把一个母亲的心泪熬干的呀!
    谁知她后来竟然平安度过了这一段痛苦熬煎。
    不仅因为她的身边常常会有钟望尘,那真是一个乖觉的孩子呀,他总能带给她墓园和秋晓的消息;还因为她也可以时不时溜到墓园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眼看秋晓一天天长大;更因为,当她把秋晓交给了伞郎,她也重新把自己交了出去,秋晓就是她的化身,秋晓的身上依附着她想伞郎爱伞郎的慎密细致的心意,秋晓就是她千里追寻去商州的那段情那段爱的活生生的证明啊!有秋晓作陪,伞郎的日子一定不会太寂寞;有秋晓代替自己,让伞郎天天看着,阳子才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内心的自责自歉自疚才会烟消云散。
    可是阳子怎么也想像不到,十八年之后,伞郎又把秋晓送了回来。
    阳子为此深深迷惑,百思不得其解——伞郎究竟是在成全秋晓和钟望尘,成全这两个孩子的爱情?还是念及阳子思念之苦,让她们母女团聚?
    伞郎怎么能够知道秋晓来到钟家,实际上是重回娇蕊的魔掌。
    十八年前娇蕊把秋晓扔进墓园,好像就是为了拔掉眼中钉,掌中刺,谁知秋晓是回到父亲的身边去了,且在成年之后由他的儿子钟望尘领回家中,仇家女儿变儿媳。
    阳子对娇蕊所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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