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儿媳。
阳子对娇蕊所做的一切心知肚明,明里暗里都替女儿提心吊胆,捏一把虚汗。却苦于无从帮衬,只得静坐小楼,待机行事。
而秋晓,自打半个月前来到钟家,娇蕊真是行尽了苛责留难。只是望尘那孩子看起来情深意重,对秋晓爱之依然,常常用好言语好笑脸哄哄劝劝,但秋晓分明是不快乐不高兴的,终日郁悒,情绪低沉。望尘多次求助于阳子:“好姑姑,您去劝劝我娘吧,您一句话把一切都说开了,看我娘还敢咋的,姑姑,我受不了让秋晓生气,我疼她。”
阳子深知,假若由她出面调节秋晓与娇蕊之间的矛盾,只能更惹怒了娇蕊;假若娇蕊一门心思百般刁难,那样无遮无拦、言残口满的发作起来,势必会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而在这样的时候,告诉秋晓那些生死攸关的身世之迷,除了需要勇气,更要担当风险——阳子真怕秋晓会接受不了曾经被遗弃的现实。秋晓和望尘,还只是两个小孩子,他们的爱情还很脆弱,经不起这样的生命打击。
所以,面对秋晓的到来,阳子只得硬起心肠,故意躲避。
别人看她终日关紧了房门弹胡笳,连楼下死了张灯她也只是行了一份礼就匆匆退去。人道是她没心没肺,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世间常情,却怎知她也有着难言之隐。
其实,在这之前阳子并没有刻意去回避与娇蕊接触。
娇蕊迷恋家织布那阵子,阳子天天陪着她纺纱经线;浆染煮色时,五颜六色的盆盆罐罐摆满大半个院子,浸泡蒸煮,晾晒抻扯,每一道工序阳子都陪着做到底;最后上了机子要正经八摆地织布了,娇蕊还要扯上阳子坐在织布机旁闲拉家常。
后来又添了个张灯,娇蕊又异想天开把家里变做梨香院,每日里只等张灯转轴拔弦的胡琴一响,娇蕊就要大呼小叫让阳子下楼去,她要做昔日的小桃红,阳子是她最忠实的观众。
只是随着娇蕊的儿子慢慢长大,阳子又和小望尘之间有了关于秋晓的话题和他们共同信守的生命秘密。小孩儿嘴甜得让人心疼,整日间热辣辣地姑姑长姑姑短的,阳子就多了份慈母心肠。娇蕊既然是望尘的妈,阳子又早在心里把他看做未来的女婿,自然对娇蕊没有任何怨怼,对望尘更有不同寻常的亲昵和寄托。
没想到娇蕊偏偏就为这生气。
娇蕊认为阳子在抢她的儿子。
起先抢丈夫,现在抢儿子,将来再和着女儿一道抢。
没想到娇蕊是这样一个爱记私仇的人。
娇蕊把几十年前对阳子的仇恨统统转移给秋晓,更把陈年老帐都算在秋晓身上。
那一天,望尘领着秋晓回家,阳子站在半开半闭的门里正要下楼迎候,却听到娇蕊冷冰冰地说秋晓:“她好像不太懂礼貌。她的爹娘就没有教给她应有的礼节吗?”
就这一句话,阳子把自己缩进了门里,再也没有勇气出去。
娇蕊和秋晓在院子里对峙着。
那么冷酷,那么仇恨,那么不寒而栗。
就像几十年前的那一幕旧戏又重新上演。
隔着门缝,阳子看到女儿脸上的无助,迷茫,困惑,绝望。
就像阳子当年,一样的无助,迷茫,困惑,绝望。
女儿向望尘求助,望尘也是爱莫能助;
女儿要上楼找“姑姑”,只从门缝里瞅见一个匆匆转身的背影。
阳子这才知道,这世上,她最不敢面对的人就是她的女儿啊!
女儿!女儿!!女儿!!!女儿!!!!女儿!!!!!女儿!!!!!!
就在这一瞬间,阳子想好了,她必须尽快去墓园,找伞郎拿个主意。
第二十五章 莫问沧桑 5生无所恋
也许是心有灵犀,也许只是一种直觉或者错觉,或者是预感,这天晚上墓园小屋着火,阳子偏偏就在梦里瞅见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呀!
梦里的火烧得无边无沿,整个墓园卷裹成一个大火球。伞郎就坐在火球的芯上,火球在旋转,滚动,火芯里的伞郎也在旋转,滚动,从墓园一直滚旋到阳子的床前,烧得床栏噼噼啪啪响,烧得床幔丝丝冒烟,烧得阳子在梦里也变做火焰,梦醒后就失魂落魄地来到墓园。
站在伞郎面前时,才发现久别后的凄凉境遇,再见时的难以面对,都无从说起。
彼此都是有过极大的心理创痛的人,彼此都深知自己的爱与不爱。
假如伞郎爱她,他决不会把自己深藏在寂寞墓园,一十八载也不露面;
假如她还爱伞郎,她也决不会在十八年前离开商州,又在清凄的避世中,未雨绸缪。
假如想见面,也决不会拖延至十八年之后。
事到如今,也许他们真的是……生无所恋?!
生无所恋,终日活在过去的阴影里:桑眉跳井身亡;伞郎人变鬼样;商心离开故乡;千里寻梦去商州,阳子把自己变做双刃剑,伤人伤己。
生无所恋,彼此都无法化解内心的自责和怨怼:十八年前端午之夜的欢情,情欲是石榴花红时的一杯雄黄酒,一杯醉人,两杯销魂,三杯醉烂成泥,醒来时就只有了无奈和追悔。
所以再见面时,才能冷落了心情,才能有这样的无惊无喜,死水微澜。
而在刚才,在那么惊喜异常的时刻,阳子心中那种石破天惊的震撼,其实只是因为落雪的青石阶上那匆匆掠过的年轻容颜——他是伞郎的青春时代,他是阳子的青春时代。
原来爱就是一首精致的唐诗宋词,是要让天下伊人心醉神往地去品评去欣赏去谱了乐曲轻吟低唱的,爱出了错,就是唐诗错了韵脚,宋词乱了平仄,性情中人浸淫久了,必知其中滋味。
原来爱只是年少时在绿窗前所看到的青布长衫的背影,而她心心念念地只是那个在红纸伞的光辉里神情忧郁的卖伞的人,那个伞郎呀!
而所有的一切,到了最需要面对的时候,就成为脆弱的泡影,就成为一堆凌乱的不堪——不堪爱的沉重,不堪爱的伤害,不堪爱的负累,不堪爱的过错。
阳子终于意识到,他为什么会在昨夜的梦里看见伞郎,那是伞郎化做年轻时的一股轻风,来吹醒她梦里的迷失和沉醉;那是伞郎化做火焰来撕裂她避世的清凄,让她一醒来就看见焚心似火,就看见激情燃烧的场面。而在这轰轰烈烈的焚烧之后,隐藏着那样情真意切的一场雪,雪中站立着他们整个的青春时代。
还有那个年轻的身影。
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吗?
伞郎已变做雪人。
这个雪人不说话。
他把魂儿丢了,丢在从前,丢在过去,丢在回忆里了。
伞郎呆呆地看着阳子,看得专注,看得凄迷,看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和大意。
阳子在他的视线里无力地崩溃,坍塌成细碎的灰尘,散落在雪地上。
伞郎看不见阳子,阳子也找不见自己。
阳子哭了:“绝情的人,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不记得我?难道我在你心里不留一点儿……一点儿……痕迹?”
伞郎的表情依然是冰雕雪刻。
那么严肃,那么平静,无悲,无喜,无忧,无……情。
他的眼睛好像一直盯在远方,又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远方。
伞郎呀,伞郎!
他一定把生命中的一个人,一段情,一段时光,一段记忆,弄丢了,全弄丢了。
寒蝉凄切,心冷似铁。
阳子是那样明白无误地感知着来自伞郎的冷漠,失落,失意,失望。
原来伞郎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伞郎早已把她给忘了。
“绝情的人,负心的人,没心没肝没情没意的人……”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恨在阳子的心里弥升起:“我恨你!恨你!!恨你!!!”
阳子忽然觉得好空虚,好贫穷,好伤心:“你就这样让一切都不存在了,没有了?你就这样带走了一切,什么都不肯留一点给我吗?”
伞郎动了。
雪人动了。
扑啦啦抖落一大片雪粉冰渣。
那些雪本来是遮住了他的头发眉毛胡子的,就连眼睫毛和满脸纵横交错的伤疤里也凝落了细碎的雪籽,这样一抖动,雪人就还原成真正的伞郎了。
伤痕累累,冷若冰霜的伞郎呀!
阳子觉得自己的心也扑啦啦抖动了一下,化做雪地上的一丝无影无形无望的清风,转眼间就魂飞魄散了,再也无法还其影,遁其形,既无所求,更无奢望。
“那么就让我为你唱一支歌吧!”阳子说:“你还记得那个石榴花红的端午节的夜晚吗?你还记得我为你唱的那一支歌吗?”
再次想起,却发现只有这首歌是最好的祭奠,祭奠一段旧情,祭奠一段错爱,祭奠缘起,祭奠重回。
就这样,让熟记于心的旋律汨汨地,从心河里泛起:
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伤悲
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新娘吧
当最初的青梅枯萎
当最后的竹马逝去
当蓝田的玉化烟散去
岁月沧桑成依稀年轮
我也是你红盖头里挥洒不去的
那一滴
清泪
终于看见,有一滴眼泪从伞郎的眼睛里渗出,渐渐地越聚越多,流成一条小溪,滴滴嗒嗒跌落在脚底下的雪地上。
“噢,伞郎,我的伞郎呀!你一定想起了什么?你一定想起了从前,想起了我?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伞郎?告诉我,告诉我,伞郎呀,伞郎!”
不敢看这张泪流满面的脸,也许他是用眼泪来回答他,也许他是用眼泪来表示什么也不想说,不用说。
情倦了,意尽了,心冷了,爱没了。
阳子看见伞郎慢慢蹲下身子,眼泪已经成河,在雪地上留下斑驳的印痕。
细看那滴滴嗒嗒隐约成型的印痕,竟是一个字:商!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一个惊心动魄的商!
伞郎呀,你是不是想起了商州——有着红纸伞的商州?有着家园梦的商州?有着石榴花红一夜沉醉的商州?有着千重爱万重恨的商州?
果真,伞郎又用手指在“商”字旁边写下一个同样惊心动魄的字:州!
商州!!商州!!商州!!!商州!!!!商州!!!!!
“伞郎呀,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一把火烧了墓园小屋,你难道只是为了商州?你的心里只有商州吗?”
伞郎冷漠地注视着她,好像不认识,又好像已经回答了她。
“伞郎呀,你是不是要走了,要回商州去了。”
伞郎的视线从她的身上转移到脚底下,模糊不清的字迹,触目惊心的字迹。
商州!商州!!商州!!!商州!!!!商州!!!!!
一切都不用说了。
阳子看看伞郎,又看看伞郎的“商州”。
雪一直在下,一片一片降落。
雪落在伞郎的身上,让他不再是伞郎。
雪落在“商州”的字迹上,不再有模糊不清,不再有触目惊心。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呐,转眼间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阳子很失望,但也很轻松。
失望是因为决绝,告别往事的决绝;
轻松是因为再生,再也没有希望的那一种生,再也无梦的……生啊!
“再见了,伞郎!在下一轮的生命里,如果还能看到一个喜欢穿紫衣裳的名叫阳子的女人,那一定不是我,不是我!”
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