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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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 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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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临盆
    赶在暴雨来临之前把孩子生在茶房镇那座尼姑庵改造成的小学校里,这是30多年前那个名叫秋晓的女人做出的最伟大的一件事。
    在我知道这件事的最初的几年里,我总是喜欢在有风有雨的时候,反反复复在这条由合作社到小学校的乡村古道上走来走去——我那时总弄不明白的一件事就是,秋晓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山一程水一程地赶到这偏远的山地小镇,赶到这残破荒凉的尼姑庵里生下她的骨肉?后来长大一些,我又发现秋晓和那几个少不经世的女知青们在那个人生人的一瞬间都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其实那卫生院就建在合作社的隔壁,她们更应该先去那里看医生才合乎情理。
    当然在30年后的今天,我是熟知秋晓的良苦用心——她本想生下孩子后就此送给式微老师的,谁知竟一胎生了两个胖小子,都送出去竟有些不舍了,这小小的不舍竟酿成了日后命里的奇巧,自是后话了。
    这一刻我是透过30年的时空的睽隔,亲眼细瞧着那一时的风雨。
    我看见秋晓的血流成河的模样。
    血流成河的秋晓经过那座卫生院的时候,那个上海来的女医生姚小岩已经背着红十字的药箱在路边等着,她是主张把产妇送到医院的产床上去分娩的,只是秋晓的态度很坚决:“我要去小学校……我要找……式微……”
    女医生姚小岩也是从未见过如此固执的产妇,只好紧跟其后往小学校赶。
    结果固执之人倒有好运和好命,刚刚敲开了庵堂的山门,那场打雷闪电折腾了大半天的暴雨就降下来了,风大雨急之时只听产妇喊了一声我不行了,一个胖小子就从裤裆里蹦出来了,等到掏净了嘴里的秽物,在小屁股上拍打了两下,吱哩哇啦惊天动地的叫喊便又引来了脐带另一头的又一个胖小子,嘿,一对双胞胎!
    聪明的读者读到这里可能就会猜出一些什么来,比如:我是不是那一对儿双胞胎中的一个?其实我前面的赘述和大量铺陈,并非只是阐释一种诞生,而是要在这个沉甸甸响当当的证明里感叹生的无奈与庆幸:那就是我!
    我无奈于那一种诞生,让我从此成为一个孤独的绝望的生命,让我永生永世都是一个忧伤的悲观失望的人;
    我庆幸于那一种诞生,让我大一瞬间也是彤儿的兄长,让彤儿小一秒钟也是至亲兄弟。
    我无奈于那一刻钟,让我不能选择生的权利,更无从把握生的命运;
    我庆幸于那一刻钟,让我一睁眼就看到了式微妈妈,让她一出现就成为呵护我的神灵。
    请相信我在这一刻一定能够非常准确地描绘出我第一眼看见式微妈妈的情景,虽然那只是我在30多年后施展了所有的想象和比想象还要丰富离奇千倍万倍的……一种冥想。
    长大后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进入到那种悠忽悠哉的冥想状态。
    我在这种冥想状态里死去一千次又活过一万回,我在一次死去和没一次活过来的过程中,让生命进入到有着无尽的可能性的亢奋与鲜活中去,重回曾经走过的地方,并且铭记着所有的体验和感念;我非常在乎生命的初起和任何一
    次有着建设性或突破性的阶段里,我的个体的意识和其它的非个体的非意识的生命状态。
    比如式微妈妈,她在我此时此刻的冥想里一定比她那时的生命状态更具真实性。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在30年前的风声雨声敲门声里的心跳加剧。
    那一刻她正呆坐在屋里想心事。每到有风有雨的日子她都会这样管不住自己的心。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在那心跳加剧的瞬间用怎样抖颤的手,急急抓过挂在床边的那件紫衣裳,慌忙失乱地穿在身上——情急之下有半条胳膊总是插不到袖口里去,紫衣裳的前襟也是一长一短弄不顺实,但她还是忙里偷闲地照了照墙上的小镜子,并且腾出一只手捏了捏眉毛,又挑了挑头发帘。
    式微妈妈终于没有把一长一短的紫衣裳的前襟弄周正就去开门了。
    那是骤雨正急的时候,她走过长长的庵堂的天井和窄窄的屋檐吊线的甬道,隔着老远就听到山门外有婴儿的哭号,而敲门的声音更比风雨还急,容不得她有半点迟疑。
    一种恐惧和强烈等待之后的巨大的失落。
    式微妈妈被这天外飞来的雨和自天而降的婴儿的哭号浇湿了。
    打开山门。
3。初乳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式微妈妈。
    后来当我真的成为她的孩子,成为作家,能用准确形象的文学语言细致描绘人与物事的时候,我曾对她讲述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情景:“你那时梳着齐耳的短发,头发帘细细密密的,头顶上的一部分头发被披成圆弧型的发畔,用一根墨绿色的钢针发夹固定在一旁;你的脸色那么苍白,惊慌失措地,有点意外又有点恍惚,因为你不相信那紧锣密鼓的敲门声里会有着送子娘娘一般的运气和命。但你就是在那一刻看见了血流成河的场面,风雨迢遥的山门廊檐窄条,遮挡不住天漏和湿雨,你看见廊檐下站着那么多人——受难的母亲,呱呱坠地的婴儿,满手是血的妇产医生以及那几个围拢在一起、以身体和顶在头顶上的衣服为产妇和婴儿遮风挡雨的合作社的姑娘们,她们全都在雨里淋着——快进来吧!快!!快进来!!!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话,我看见你把她们一一招呼着进了山门,在甬道里站定了,一扭身就又跑回去了,抱来你床铺上仅有的那床棉花被……”
    我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式微妈妈听了我上面的那段讲述之后强烈惊愕的表情,她说:“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有这样的记忆,你不可能知道得这样……详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从来……也不会有人……向你说起。”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都是荒谬的不切实际的……错觉?!
    为什么它会这样刻骨铭心地深藏在我的记忆里,并且能够在时光的打磨和流逝中,日益清楚,日渐明晰。
    为什么没有人会相信我是真的……是真的……看见过那一天的情景?!
    我相信我就是那种世间少有的有着特殊的感知和不凡记忆的人。
    我相信一个婴儿的先知先觉。我相信我那双初涉人世的眼睛。它就像一架
    具有多种功能的摄像机,不仅记载了那一天的风浓雨浓,更是录下了那一时的风声雨声。
    “我还记着你的那身紫衣裳呐!”我对式微妈妈大喊大叫:“当你抱来那一床棉花被,把我和弟弟紧紧裹在温暖里,我就听见了你的声音,我就看见了你的紫衣裳。”
    那是一件八成新的灯草绒的衣裳。
    它的紫是介于玫瑰和落霞之间的那种紫。在斑斑驳驳的雨的淋痕里,绒面上泛起深浅不同的颜色,潮潮湿湿的是玫瑰,干干爽爽的自然是落霞的颜色。
    “我还记着你的那双眼睛呐!”我的情绪高涨热血沸腾,我感觉自己不仅仅在重温旧梦,更是在一瞬间又回到从前:“那双美丽的眼睛啊……当它看见别人的痛苦,她会立即涌满泪水;当别人需要它的时候,它就发出太阳的光辉!”
    这些话式微妈妈都不相信,她以为那只是一个孩子的赞美或者梦魅。
    但我确实看到了这一切——在那一天,有那么多人都跌进她的会流泪的眼睛里——它是那样柔慈,充满母性与哀怜。她把秋晓和她的孩子安置在屋角的床铺上,烧了一锅热水给姚小岩洗手,为产妇和新生儿擦洗干净,然后就是变戏法似的从吊在空中的竹篮子里拿出十四个鸡蛋,给秋晓煮了荷包蛋补养身子。那一刻钟,屋内生着炉火,锅里冒着热气,秋晓端着满盛满装的一碗荷包蛋在狼吞虎咽,秋晓的一对宝贝儿半睁半闭着眼睛张大了小嘴巴在她的怀里挖抓着找吃的。那秋晓果真是会生会养的,一碗荷包蛋下肚,屎尿还未上来,如泉似涌的白花花的奶水就一股一股的涌流出来,她的一对儿乳房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肿胀,憋得满实满载的,轻轻一挤就射箭似的,从那玛瑙红的乳头上流到她的小娇儿的脸上身上;那小娇儿真是无师自通,一人一个一口就咬住了那两个乳头,狠狠地咂,白花花的……奶水啊!
    当我在沧桑的30多年之后细细品味那时的情景,依然能看到那炉火熊熊照亮一屋子的温暖,人们的眼睛里惊喜异常,喜乐交加。初乳的气氛像氤氲的水蒸气热乎乎地捕捉着风骤雨急的尼姑庵里的最后一抹清凄,一直赶到天高云淡的寂寞里去;而小屋子里的温暖和小娇儿嚼奶、母子亲和的场面是实实在在的,安祥而柔畅地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扉。没有人再问秋晓你是谁式微是谁你为什么要赶到这里这该有多危险多累?也没有人再问式微妈妈你真认识秋晓吗为什么从未听说过你有外省的亲戚你们到底是姑表妹还是姨表妹?
    那一刻钟,式微妈妈正对着秋晓怀里的两个小猪般拱奶找吃的孩子发呆,无限的惆怅和隐在心窝子里的一丝痛楚纠结在别人触摸不到的地方。我看见她的视线总在我们两个一模一样的拱奶贪吃的孩子间游移着,游移着,游移着,终于,她抱起了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
    是说我吗?我看了她一眼——就一眼啊!我看见她的脸上淌满泪水,我看见她的心里有伤。是说我吗?真的是说我吗?是我吗?我……吗?!
    只因为这生命之初的一眼相看,只因为这情深意切爱意涟涟的赞美和呼唤,只因为这满眼的泪水和心动,我永远地记住了她。而我的母亲,那个在短短的一个小时以前,刚刚生下我的那个名叫秋晓的女人,她的眼睛正注视着式微妈妈的紫衣裳:“你的衣裳真漂亮吔!”她说:“我也有一件和你这一模一样的,姐姐你说巧不巧?姐姐你说巧不巧吔?!”
4。落红不是无情物
    现在我真的无法用一种平和的心情和平常的心态极尽详细地描述那座收容了秋晓和她的孩子,以及心心念念被我视为生身母亲的……式微妈妈和……她的……尼姑庵。
    在最初的记忆里,我好像还听到了一串水声。
    那是州河涨潮的声音,山呼海啸一般,在不可或知的地方。
    长大后我曾无数次看见过州河涨潮,那种在夏日的霹雳闪电和雷声轰传里挟裹着泥石流狂奔而泻的河潮啊,曾经吞噬了多少安详,卷走了多少无奈,留在少年心里的又分明是史诗一般的伟岸和悲壮。
    我真的听到过那一天的水声。
    我曾经在长大后无数次的观望与倾听中,比较和验证着那属于出世和诞生、属于1969年的那个暴风骤雨的傍晚时分的听觉和记忆。
    我真的是伴随着那场暴风雨和伴之而来的河潮的怒吼声来到这座尼姑庵的。
    尼姑庵用它破败的情怀和残旧的姿态迎候着它的赤子的到来。
    世界一片滂沱。
    我相信在这之前尼姑庵是久已死去的魂魄,滂沱之后它又苏醒。
    真的是我和我兄弟的哭声或者秋晓的哭声唤醒了它吗?
    为什么在我最初看它的那一瞬间我就强烈地感知了它内心的忧患和沧桑呢?还有它的颜色——它是这个世界上最斑驳陆离、腐朽没落的颜色了,像繁华落尽的迷离梦影,像故人远去的一出旧戏,梦中的嬉笑和戏中的情事早已是恍若前尘,空落了厅堂瓦舍的禅房和青灯黄卷的寂寞庵堂的遗存,还有一些不甘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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