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解读了尼姑庵和从前。
而灵感不同。灵感需要梦的导引。
那春天的梦里瘁落一地的桃花,导引出紫檀木漆匣里匿藏已久的秘密,那些秘密泄露了生死悠关的主题: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一切与琵琶纽扣有关?!
当式微妈妈在桃花树下刨开濡湿的泥土和陶瓮的时候,当她在紫檀木漆匣里悉心把玩那些桂子红的衣裳的时候,当她惊叹于“落红不是无情物”讶异于“园中此地曾埋玉”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一切真的……真的……与琵琶纽扣有关!
她那时的眼睛里只有满地落红和飘拂在桂子红的惊悸里的孩子的啼哭。
那些绣满了小老虎的美丽衣裳,一件一件拿捏在手中,轻柔得像无形的梦影,飘忽得像无影的轻风,没有一丝重量。它们的颜色在雨丝缭绕的空气和刹那间拂掠而至的晨光里,发生着奇妙的变化,桂子红——橘红——酡红——最后发黑变灰,在一抹突起的湿风里,化成灰灰白白的蝴蝶,四散而去。
只有一枚琵琶纽扣空落手中。
7。浩然相对故人归
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
外型酷似琵琶,咬齿得紧严密缝,却仍然不失为一枚纽扣。
园中此地曾埋玉——原来庵堂中的女子是早有这样的预知的,久埋在地里头的桂子红遇见空气就化烟散去,只有玉会留下,愈陈愈新。
烟飞灰灭之前,它曾经包裹在那样凄艳的颜色里;
烟飞灰灭之后,它是心事一样的冷。
当它静静地躺在式微妈妈的手中,当它重新被搁置在紫檀木的漆匣里,它隽永得简直就是一枚绝世传说。
有谁知道他曾被用来装扮一份母性与柔情?
又有谁能明白他还属于一只小老虎而那只老虎早已随着传说去影无踪?
式微妈妈遍寻搜理了记忆里的每一个旮旯和桂子红留在心里的强烈惊鄂和刺激,才想起了这枚碧玉做就的琵琶纽扣,最先曾在那件红肚兜上见过的,扣子钉在绣着猛虎下山图案的前胸的位置,纽子系在一根绿色的缎带上,纽扣扣上后叠放整齐与那些红披风红袄红裤红鞋红帽一起装在漆匣里,一并埋了化烟成灰。那红肚兜上应该是有一左一右两对纽扣的,一个埋在衣冠冢里,另一个不知去向。
那只去向不明的小老虎啊!
假如他还活着,他是不是戴着另一枚琵琶纽扣呢?
假如他没有死,那么此刻他又在哪里?
自此以后的四年里,一切都变做传说。
日子是传说里一点一滴的发现,式微妈妈是每一个日子每一个发现的证明。她在那点点滴滴的发现与验证里感知着尼姑庵带给她的丰富与寂寞。
没有爱情。
心中的爱情已经快变做沙漠了,那一寸一寸吞噬而来的,是没有滋润的沙尘和缺少和风细雨的庵堂里的熬煎。
没有表哥。
没有古居。
用心认得的爱人好像天生就是尼姑庵的尅星和仇敌,他每来一次尼姑庵都惹得这里妖风四起鬼魅不宁,他在尼姑庵里度过的每一天都是难逃的劫数,躲不过去的灾难。
古居最后一次来尼姑庵的情景,在式微妈妈的记忆里已经定格成一则苦不堪言的隐痛。
那是式微妈妈发现琵琶纽扣的那个夏天,州河的水涨得弥流渐沿,河对面的学生都不能来上学了,空旷的尼姑庵又只剩下式微妈妈一个人看守,闲得太无聊就想着给表哥拍一封电报——她那虚幻的有名无实的情郎啊,他真是被尼姑庵吓破了胆子,自那日匆匆一别,两年有余,他竟是黄鹤一去再也不归。
式微妈妈那阵子是天天拿捏着那枚琵琶纽扣左思右想。
想像不出那个身在禅房心在“汉”的庵堂女子,究竟是消磨了多少寂寞才磨制出了这样玲珑的我见犹怜的……念物?又有多少虚幻的,飘忽的,游移不定的感情藏在里头?
一夜风流之后抽刀断水隐身而退,空留下抵死缠绵后珠胎暗结的多情女。
寂寞庵堂留不住男人闯荡世界的野心,古居和那唱惯了《林冲夜奔》的戏子何其相似,都把自己的女人变做尼姑庵里的活鬼。
只有琵琶纽扣攥在手中。
心事和日子攥在手中。
式微妈妈突然意识到她拍电报盼表哥回来,也许只是为了能怀上一个孩子。
姑庵里好寂寞,而她又只有琵琶纽扣和梦。
古居算是听话,接到电报就回来了。
在潮湿的空气中,有灿烂的阳光和水尘。她看见他在阳光的剪影和水尘的包围中,神采奕奕;一身干净的卡其布制服,腋下夹着一把合上后滴答着水滴的红纸伞,表情里全是阳光和笑。
她向他迎上去,身后是那张硕大的雕花睡床。
他向她走来,眼前是爱恨莫能的女人,和放大了千倍万倍的雕花睡床上的痛苦回忆。
恐惧和梦魇里的情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分携如昨。
式微妈妈知道他有心魔在作祟,一手牵着他,向雕花睡床走去。
8。但有旧怨加新愁
他们同时看到了阳光。
投射着,肆意纵情,无所畏惧。
那束阳光是从禅房的天窗上照进来的,不偏不倚,笼罩在那张睡床上。
当她牵着他走进那一片炫目的光芒中,当他拥抱着她倒在那张光芒万丈的床榻上,她看见他的眼神里闪现着怯懦的羞涩的隐忍含悲的不情愿,他的脸色那么苍白,阳光似乎一下子就全部透射进去了,看得见一丝丝透明的肌肉纹理和一绺绺淡蓝色的毛细血管——这样一张晶莹的玉雕石刻一般的脸啊,让她的心猛地疼了一下,感觉里记忆里都有一种奇怪的痛觉在聚拢——她又想起了那身桂子红的衣裳,那张在幻觉与映像中越来越清晰的孩子的脸,伴着哭声,伴着落红花雨,伴着烟灭灰飞之后关于琵琶纽扣的悬念和猜忌。
式微妈妈的心乱了。
再看他时,他已在炫目的光芒里睡着了,枕着她的一只胳膊,微热的呼吸霈在她的耳畔,脸上全是乖觉和无辜——这就是他,是她在寂寞庵堂的辛苦等待里倦游而归的男人吗?他留给她的,和他从未留给她的,都是一些依稀的幻觉,他让她活在幻觉和幻觉以外的尼姑庵的愁廖之中,她千辛万苦地等来了他,他居然如此地乖觉和无辜——他在阳光普照的床榻在她温软的怀抱中睡着了。
不舍得去惊动他。
让他做一个好梦,睡一场好觉,然后醒来,做一个好男人。
他会是一个好男人吗?
他会把一个女人最想要的一切都给她吗?
比如孩子,他会给她一个孩子吗?
古居无法回答式微妈妈心底的询问,只管在自己的梦里静静睡去。
阳光拂掠他的头顶,一寸一寸游移而去,罩在他脸上的光环不见了,那些丝丝绺绺半透明半呈现出淡蓝色的肌肉的纹理和毛细血管,也凝在了他青灰色的面色之下,最后在阳光的阴影里跳跃了一下,抖颤了一下,就再也看不见了。
式微妈妈的心也紧跟着跳跃了一下,抖颤了一下,充满柔怜。
她想她是真的爱他,爱他无辜的乖觉的表情,爱他枕着她的一只胳膊心安理得、塌实熟睡的样子——就像是走了很久很远的路又回到了最舒适最安全的地方。
他一定忘记了上一次临走时说过的话:“式微我怕,这尼姑庵有捉我回去的鬼!”
那种柔怜的感觉在式微妈妈的心里重新弥升起一种庄严,一种母性的傲岸。感觉怀里搂着的已不是她的终于归来的丈夫,而是一个孩子,是她用生命和心泪铸就的,一夜间长大成人的儿子。
式微妈妈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他。
她的手拂掠过他的头顶、额头、挺直的鼻梁、温热的嘴唇,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脖项,那里有突起的喉结,卡其布制服的领口挡住了她手指的行进,她索性解开了它,继而又解开了领口下的第一枚纽扣,第二枚纽扣,第三枚纽扣,依此而下,直到第七枚纽扣。
式微妈妈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她在解开那七枚卡其布制服纽扣的过程中的所思所想,以及相关的细节。我一直相信关于这类想像和文字描述,于我实在是出于少年时的诸多记忆。在我和式微妈妈相依为命的那许多年里,每到“六月六晒丝绸”的时候,式微妈妈都会从箱笼里取出那件卡其布制服,并把它和那些花花绿绿的丝绸被褥一起,挂在阳光下暴晒一番,然后才叠放整齐,收箱入笼,视为珍品。式微妈妈曾经告诉我,古居最后一次来尼姑庵时就是穿着这件卡其布制服,而我在第一次看见那件衣服时就注意到那一排烦琐的七个纽扣,心里就有了邪狎的想像。我那时就对尼姑庵和式微妈妈的故事充满好奇和兴趣,感觉那不仅仅是一个妖氛四起的地方,更是时时刻刻充满情欲。我儿时的想像里常常有一双手,从莫名的不知不觉的地方伸来,一粒一粒解开了那件卡其布制服的纽扣。当我把这双手和式微妈妈的那双手联想到一起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不仅羞愧而且懊恼。我知道这样亵渎式微妈妈无疑于自我犯罪,但我实在不能克制自己的想像,我更坚信自己的想像。
就像这一刻钟,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一双手。
它是那样急迫,焦渴,它解开那七枚纽扣的过程就是挣断了七根紧绷绷的琴弦的过程,断弦之后是裸露的琴身,那么消瘦,似乎身形未足只是一个少年郎,而又分明就是一具活生生的青春激昂的男子的躯体。我看见那双手在瘦骨嶙峋的男人的胸腔上停留了一会儿,直逼而下,抚过那片平坦光滑的腹肌,掠过那片茂密的森林和草地,一把攥住了什么。
沉睡着的男人醒了。
紧攥在女人手中的男人的阳具醒了。
在我的想像和比想像更丰富更全面的“看见”里,式微妈妈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动作,她在那个最紧要最消魂的时刻是自己“坐”上去的。后来我知道这个动作在中国古代的春宫图里被称做“美女坐钉”。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叙述对于读者理解式微妈妈和尼姑庵,是否会有帮助。
也许在我自己的想像和描述里,我是真的掺杂了年少时的邪狎心理和年长后的性体验。
我之所以如此笨拙如此低能地想要描述出那一天的真实情景,只在于我想告诉读者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第一,式微妈妈在坐上去的那一瞬间,才猛然发现古居脖子上戴着一枚用红丝线串着的琵琶纽扣,她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戴上去的呢,还是以前就戴着。在这之前仅有的几次性事,每每都是黑灯瞎火、提心吊胆地草草了事,她没能看清楚——就像刚才,她那样心醉神迷地抚摸,竟也没有发现它的存在。式微妈妈一眼就看出,这枚琵琶纽扣和她在桃花树下紫檀木漆匣里看到那一枚钉在红肚兜上的,是一对儿。立刻就明白了这之间的干系——或许古居就是那只小老虎呐!第二,也是在式微妈妈刚刚摆好“美女坐钉”的姿势后,雕花睡床的最后一个机关打开了,古居只看了一眼就大喊一声“哎呀鬼呀”,晕了过去。其实这雕花睡床的最后一个机关,原本就是一只竖起来的薄型的衣橱,里边挂着两件新旧不一的戏服,一件少了一条水袖,另一件也少了一条水袖。完全符合式微妈妈最初的推断。古居是又一次地被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