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在我年幼的时候,我会无所顾忌,我会心无旁怠地去喊他一声:弟弟。
为什么,在今天,我会有这么多的顾忌,我会做作,虚伪,冷酷,无情。
在我一次次做错事的时候,在我内疚、惭愧、自责、自怨的时候,在我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的时候,一定有什么发生了又被我错过了——维系着我和商彤的那根链子,似乎再也接不住了;或者,有一根线,蓦地断了,脆生生地响了一声就断了,我们谁也没有听见,却被各自的伤弄疼了,反弹向虚无,反弹向空落,反弹向缥缈,反弹向沉浮——什么时候他失去了我?什么时候我淡漠了他?我与他,竟然是无知无觉?无知无觉?!
老吴头告诉我,1992年秋天我在秦岭梁顶看到商彤的情景,商彤后来也对他说了。商彤那一刻的感觉挺像我的,分不清做梦还是清醒,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幻,他弄不明白那个背着旅行袋低着头急匆匆走过的披头散发的人,究竟是不是他的哥哥。
老吴头告诉我,1993年我在沙窝子看见商彤铺柏油路的情景,商彤也对他学了。商彤没料到哥哥做了整容手术,做了整容手术他更能一眼认出来这就是他的哥哥,他那时最想认哥哥。在我们一行人走远后,商彤在绝望中哭了很久。老吴头说:“细皮嫩肉的彤儿,天生就不是开山修路的材料,他每次回来都不愿再去工地,总要让你母亲好说歹说哄劝老半天才肯再去上班。”老吴头的声音幽幽地:“可怜的彤儿啊,他其实是想告诉你,你父亲的腿伤已转为骨癌晚期,你母亲被火烧伤的眼睛早已失明,他们都不久于人世了,他们想你啊,他们想你都想疯了,他想让你回去看看,回去看看。”
老吴头说不下去了。
让我觉得,日子一下子就过完了。
我在一瞬间,死了!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啊,让我先死吧!
不要给我太多羞愧,不要给我太多后悔,不要给我太多遗恨。
假若给了我这么多才让我去死,我一定会死不瞑目,我一定死得比谁都痛苦。
心里好害怕,好紧张,好惊惶!
也有所意识,我可能,我只能,我只有——也许可能——也许只能——也许只有——在天上——再见到他们啦。
我的父亲!
我的母亲!
是否,我已经是孤儿?
无爹,无娘,就是天涯的草呀,难道我真的?真的!真的已沦为孤儿?!
老吴头说:“可怜的彤儿啊,他看见哥哥不认他之后,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就直骂自己窝囊,没出息,一回家就发誓再也不去铺柏油路了。他看见你活得那么滋润那么有滋有味那么人前马后出尽风头,还指望你能帮帮他呐,给他在西安城里找一个临时工的活儿去干,也比干那开山放炮砸石头修路的要命的活儿强一些。他那么聪明,就不信在城里熬不出个人样儿来。”
老吴头的眼里冒出愠怒的火来:“好你个当哥哥的,你把你兄弟真给伤透了。”老吴头说:“回到家里不几天,你父亲就撇下他们娘儿俩个闭上眼睛,走喽!你母亲眼睛看不见东西,精神倒还刚强,可谁知,竟抗不过半个月,一先一后,他们竟都走喽,留下商彤,天可怜的,让人心疼的,让人心疼的,天可怜的!”
终于,知道了结果。
终于,沦为孤儿。
商彤和我。
我和商彤。
老天!
谁能还我父母的生命——哪怕是衰老的枯竭的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爹娘,哪怕是山高水远、望穿双眼、苦思苦念、苦想苦盼的爹娘,也请还给我,让我重做儿子,做最乖的儿子;让他们重温旧梦,做最安详的旧梦。
谁能还我不是孤儿的命运——哪怕让我再经一万次苦难,也把父母健在的福份还给我,让我尽一天孝,让他们享一天福。
谁能还我樱桃谷的骨肉团聚——哪怕只有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轰雷掣电、火光电石——哪怕只有迅忽的瞬间!
谁能还我兄弟的笑容——哪怕这笑容重又化做利剑,戳穿了我的喉咙,刺进了我的心扉,割断了我的脉搏,剥离了我的生命。
谁能还我爱的权利——哪怕褪色了,流逝了,贬值了,哪怕被谁霸占了,哪怕被人用旧了。
也请还给我!
还给我!!
老吴头说:“一切都往坏处走——彤儿突然失踪了。临走前不言不传,交给我一个布包,说是父母留下来的,放在其它地方不安全,寄存在我这里他才放心。那一天是1993年的国庆节,他在我这里吃了早饭,说是去溪水坪镇子转一转,就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呀!!!”
老吴头说:“你知道吗?彤儿都快有媳妇啦!那个女娃子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似的,她在十八里苗圃上班的时候,彤儿也在那里修路,女孩儿是那么喜欢他,给他织毛衣衲鞋垫,天天做好吃的捎到他的工地,可他总是心不在焉的,好像压根就没那回事儿。屁股一拍,说走就走了,跟谁也不打招呼,女孩儿到处找他,到处找不见他,女孩儿好伤心哟,王宝钏一般的伤心哟!”
呵,想起来了,户县,马王镇,那个追车的女子。
商彤,我的好弟弟,我见过那个爱你的女孩子啦。
就在三个月以前的一天,在户县与长安交界的地方,在马王镇的汽车站里,那个女孩子说:“你认识商彤吗?请告诉我商彤在哪里?我怎么也找不见他!”
商彤,我的好弟弟,一世兄弟之后,我们就这样不再相见了吗?没来得及再说一句话,没来得及听你喊一声哥哥,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从没有忘记过你。血浓于水的手足情缘,怎么能说断就断?却为何,让我无法预知你的生死,无法更改你的命运——这些年,我们兄弟错过太多,也欠了太多——你欠我一声哥哥的呼唤,我欠你一世兄长的情份。
商彤,我的好弟弟!好弟弟!!好弟弟!!!
如果,我全部的人生就是这些失去;
如果,我所有的成长就是这些伤害;
如果现实真是这样——这样不可饶恕,不可挽回,不可拯救?
那么我的人生我的成长我的现实又是多么冷酷,苍白,虚无。
我在商彤面前所犯下又是多么大的错误?多么大的错误啊!
眼泪不可收拾。
就像天地间一场悲痛欲绝的雨,浇湿了脸,浇冷了心。
老吴头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哭吧,孩子,有多少眼泪都哭出来吧,哭完了,就回樱桃谷去,看看你的父亲再看看你的母亲,他们和你尘叔躺在一起了,三个苦命的人,三个寂寞的人,三个一生一世都不愿分开的人。”
老吴头交给我商彤留下的布包:“拿去吧,孩子,想办法,一定要找到你的兄弟。”
7。落山风
是啊,我该回樱桃谷去了。
我为什么不敢回去?
经历了如此严峻的生命打击,爱过,恨过,哭过,逃离过,绝望过,我该懂得去冷静思索——问世间,还有什么能让我把世俗的议论放在高于亲情的位置?
我可怜的父亲,比任何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刽子手都更多饱尝了苦果和报应,当他被生活的涡轮撞击得体无完肤的时候,对于他,我仍然只有爱。
我受难的母亲,比任何为情所困走不出情关的女子都命苦,当她终于乘鹤归去,我就只有无穷无尽的想念。
我的孪生兄弟商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不知道能否再见到他——这一刻,我只有祈祷苍灵,还我兄弟!
还有尘叔,撒手人寰十四载,年年岁岁寂寞如初,岁岁年年凄凉如故——尘叔坟前的草木若非已经成林?一堆白骨也许早已化做春泥,随烟散去。
呵,父亲,我回来了!
呵,母亲,我回来了!
商彤,尘叔,樱桃谷,我的亲人,我的天堂,我的诚挚如初的梦乡。
我回来了!
看我风姿绰约,天地飘萍,遗世而回。
看我摒弃了几多虚荣,又携来几多真纯?
看我依然年轻的笑靥里,有哪些是几经风寒依然执迷不悔的?
看我沧桑的灵魂中,有哪些是专门祭献给生命祭献给亲人?
在那些由成熟的信念和稚纯的热爱堆积起来的细腻思维里,清晰如昨地写着我在痉挛与惊蛰之后的所有想法——回归山林,回归樱桃谷,回归十四年前的自己——再做回那个十二岁的给父亲打酒喝的儿郎。
我的父亲,他在百米之外的地方看见了我。
我们隔着长长的十四年的空白,对望着。
父亲咧了咧嘴,那么熟悉的表情,大不咧咧的,似乎我们只是小别,似乎十四年之中我只是匆匆地逛了一回溪水坪小镇,我们分别了十四年,竟然没有一点点隔膜。惟一能证明时间流逝的只是父亲的腿,他坐在轮椅之上。
彩霞满天。
彩霞满天!
彩霞满天啊!
我还看见了母亲,头上披着一块纯白的纱巾,一身缟素,美得眩目,美得殉情,美得灿烂,美得让人心碎。这使我不禁想起式微妈妈,两个女人,一个活在爱情里,一个活在佛光里,一个美丽依然,一个苍老憔悴——可怜的式微妈妈呀,你用全部的爱和恨为父亲编织成的毛背心,让我怎么能拿得出来?一世夫妻,你只挣回了佛心,而你的对手秋晓,她赢得了一个完整的男人。
我还惊异于那场大火的偏心,烧毁了山林,烧毁了我父亲狩熊猎豹的一双腿,却偏偏放过了母亲,她的长发依然飘逸如风,她的风采依旧出神入化——母亲在我的心中永远拥有这种让人不敢正视的魅力,我静静地望着她和父亲,渐渐地,从她推车走近的从容中,从面纱飘忽的律动中,读出了一种安详,一种满足,无论如何她都是深爱着和被爱着的幸福女人啊!在她与父亲相濡以沫地对视中,我还读出了一些为情而殇的凄美,和父亲眼中恒久的动心。
母亲推着父亲的轮椅车从森林甬道上走过来。
越走越近。
越走越近。
越走越近。
突然,消失了。
我怔住了,呆住了,惊醒了。
原来都是错觉——这彩霞满天的景致,这森林甬道上推车而行的场面,这目眩神迷的一切,全是光影交叠中的错觉。
眼前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
草甸子上,野菊花开得灿烂无比,周围的山林里,落叶松和雪杉喧哗低语。
这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我会感觉特别熟悉?
我来过这里吗?
这是哪里?
我看见了一座旧坟,两个新墓。
那座草木葱郁围拢着几棵红松的一定是尘叔的家。
而另外两个有着茸茸绿意,肩并肩靠在一起的,那里住着我的双亲!
我们就这样见面了。
在那么美的幻觉过后,在温馨可人的团聚场面烟消云散之后,我在这么寂寞,这么安静,这么悄无声息的地方,见到了我的双亲。
他们躺在绿草鲜花的底下,白云在他们看不见的天上悠悠飘荡;
他们躺在森林腐殖土的下面,杜鹃啼血他们听不着,大雁归来他们看不到,满山的松涛最喜欢为他们歌唱,可惜他们的耳朵早已被草茎绣蚀,他们只能与亡灵对视,只能感觉幽冥的喟叹。
他们看不见是我回来了。
他们听不到是儿子回来了。
他们的商痕回来了。
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