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给你什么——比如说,赐给我认识柯宇飞的机会,似乎就是为了让他在两年后的病房里成为让他妈妈引以为荣的“飞飞”,更似乎就是为了在将来在更遥远的年代里——比如在十一年后的某一天,在1994年,让我再次撞见他,让他成为我心里最深最深的痛。商痕我这样说你千万不要误解,以为我会爱上他。我想说的只有一句,是他夺走了我的钟爱——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和商彤同居在傅家庄仲夏花园的商人么,他就是柯宇飞,他不仅完成了他妈妈的心愿,上完大学攻完博士去美国留学深造,而且从美国学回来最时髦的东西:同性恋。他现在在大连可谓是少年得志、春风得意,他的生意从美国做到大连,又从大连做到日本和南韩,他自己公司的股票一经上市就在深沪股市上炙手可热,风头不减。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有一点小聪明的单纯的男孩了,戴着眼镜,西装革履,老谋深算,一副标准的儒商的打扮。
好了,不说他了。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对了,舞蹈班。
还是脱不开那个话题:定数。
我到现在才明白,当初我突发奇想去参加什么舞蹈班,似乎并非为着在以后吃一口舞蹈饭,而是为着在多年后的哪一天能撞见我的钟爱哥哥。
你听我慢慢讲给你。
我是1984年开始学跳舞的,四年之后我分到大连歌舞团。你肯定能够想到我这人不会在舞蹈方面有什么成就,跳来跳去也只不过是个跳群舞的角色。进入九十年代后,舞蹈根本就没什么市场,我们那茬跳舞的大都趁着年轻还有点姿色嫁人了,或者改行了。九四年我们参加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时,几乎连个完整的队形都凑不齐全。
1994年的大连,歌舞厅的生意非常火爆,很多专业舞蹈演员都“下海”了,我也无一例外天天在“欣浪”娱乐宫、“大富豪”娱乐宫及其它有名气的夜总会窜场子。那一夜在“大富豪”,我们都化好了妆,换好了演出服,突然节目总监宣布今晚的演出被取消了,说是请到了比我们更重要更精彩的嘉宾演出,是男扮女装的反串表演。临时被“撤单”,大家都很生气,心里不服嘴上又不敢说,只好呆在一旁,边等边看。后来他们出场了,清一色的男孩子,假发、假胸、争奇斗艳的半裸女装,高跟鞋全都超过六寸。他们的表演确有新异之处,载歌载舞、独舞、现代时装、古典艳舞,真是五花八门,眼花缭乱。其中有一个领衔主演名叫“虞姬”的,长相奇美,超凡脱俗,简直一个“能不够”,他唱邓丽君、唱徐小凤、唱孟庭苇、唱彭丽媛、唱关牧村和殷秀梅,通俗、小调、民歌、美声,六首风格各异的歌曲唱完,又是一个完全“三点”的艳舞表演,全场一下子全炸了。立马就有很多男人送来鲜花和用一百朵玫瑰装点出的大号花篮。简直比我们“女模”红火多了。表演完节目他们就在后台卸妆,出于好奇,我就在一边观看,等着那个“虞姬”出来。他的动作很娴熟,几分钟就卸完妆,他甚至能当着许多人的面取下他的假乳房,取下头上戴着的金丝毛的假发,最后他换上一身他自己的“范思哲——versace”牌子的休闲衣裤,蹬上一双“圣罗朗——ysl”的磨砂皮的棕色靴子,素面朝天,走了出来——天呐,我认识他,他是……钟爱?!十多年不见他,他竟然是这样一个百变的、魅惑的、妖冶诡异的反串艳星的做派。看他那张洗尽铅华之后苍白瘦削的脸,清秀无比,英俊异常——他好像比十几年前我在秦岭森林里看到的那个漂亮男孩,还要迷死人。隔着一重重看热闹的人我向他走去,我要跟他打招呼,我终于又看见他了,我一定要……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更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只是隔着一重重的人竭力想挤过去。但是晚了,他被刚才在舞池里为他献花篮的那个男人领走了。人群主动为他们闪开一道缝,他跟在他的身后,走出后台窄窄的甬道,走下楼梯,走出大门,走到门前停着的那辆超豪华型的卡迪莱克前。
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都豁出去了。我扯大嗓门:“钟爱——钟爱——商彤——商彤——”他好像听见了,犹豫了一下,停住脚步,终于,又钻进车门。
商痕,你看,这就是我和他的再见。
在这样特殊的地方,以这样与众不同的身份,以这种尴尬万分的方式。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竟然来到了大连?他竟然从来没有找过我。
我曾托熟人在市公安局的电脑资料里查询过了,整个大连有一百多个叫钟婷、钟青、钟庆的,可是只有一个我,只有一个“钟情”!他既然千里迢迢来到大连,他怎么会找不到钟情?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我推掉所有的演出,一心一意寻找他。
他那时可真红,每个晚上都有至少四场演出,他宁愿把自己做成陀螺,也不抽时间给我。跑完了“欣浪”再跑“大富豪”,然后又在“恺撒”和“梦之都”与“申江”之间周旋,那些娱乐宫的老板都给他开了演出的天价,且又有很多捧场的鲜花和花篮,这些都是要给他“抽薪”的。看来他只顾上赚钱了,一次又一次地推掉我的约见。
等我终于和他坐在友好广场的“威廉仕堡”面对面交谈时,已是两月之后。
“为什么不来找我?”我问他。
他说:“我找了,一年前刚来大连时就找了,你是大连的名模,又是广告界的新宠,你的大头像贴满天津街的大小橱窗,就连友好路的绿岛上、斯大林广场的汽车站牌上、还有通往海滨浴场的旅游大巴的车身上,都有你的广告招贴画。我一说找钟情,那个卖冰棍的街道大妈随手一指我就看见你的笑脸了……”
“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还是那句话,还是那个转不过弯的问题。
他笑了:“我怕我们彼此会很失望。”
“你失望了吗?”
“是的。我失望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个名叫钟情的小男孩,他再也……再也……不……存……在……了。”
商痕,你知道么,就是在这次会面时他告诉我,他是同性恋,他正和那个给他献花篮的男人在一起,他很爱他,他也很爱他。他能找到这样的归宿已是造化,他已经见好就收,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告别反串艳星,告别“虞姬”。
当然,后来和商彤交往多了,他才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叫柯宇飞。
世界就这么小,小得谁也避不过谁;
世界又那么大,大得让心找不到心。
商彤还告诉我他走上反串艳星的经过。
很简单:他在大连花光了仅有的盘缠,他凭着经验和灵气找到大连的“同志角”。有一个名叫“邋遢王”的人看中了他,说他正筹备一个“红粉男孩”的时装艺术团,一定能挣大钱,问他愿不愿去。几个月后,商彤就被培训出师,一举窜红。
钟情
1995年12月30
第三十四章 红狐之恋1 梦里红楼 望个人儿见
商痕站在西安火车站广场的桥栏杆前,冷眼看着这个光陆怪离的庞大建筑物。多年来,或出差,或旅游,无数次进出这里,他从来就没有正眼细瞧过这个改建扩建后的现代化候车大楼。
商痕是个念旧的人,他更喜欢他在1981年跟着式微妈妈从商州赶到省城时第一眼看见的西安火车站。宽大的广场,零星点缀着白生生的莲花型的街灯,无轨电车似乎是从不可知的角落里窜出来的,逐一在广场中央汇聚,亮相,做着极优美地拐弯和转身的造型,密如蜘蛛网的黑色电线上噼里啪啦闪烁着蓝色的电火花,刺得人眼花缭乱。广场的尽头,是红墙绿瓦的宫殿式的城楼,有黑色的城门洞,模样酷似电影里的北京天安门;城楼两侧,绿色的箭楼一样的东去、西去候车室,就像被城楼一肩而挑的两个货郎担,不远不近地延伸过来。那时的人们,好像都不急着赶路,候车时就在广场中央遗屎屙尿一般排起长队。卖冰棍的老太太推着小推车,操着拐弯抹角的河南话或者土得掉渣的西安话,在一溜带串的候车队伍中逶迤而行。大人的喊声,孩子的叫声,互相对应。只要听见没死没活的“呜——”地一声长鸣,就知道是蒸汽式火车从东边或者西边开来了,白色的蒸汽在绿色栅栏的缝隙里云雾缭绕一般的扯开,隐隐地从红色城楼的身后徐徐而散,当那声汽笛走过红色城楼背后再次响起时,就可以看见长舌龙阵一样的火车了,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数起火车的车厢:1,2,3,4,5,6,7,8,9……载人的火车是绿色的最短了,一般有十四到十八节;拉牛、拉煤、拉木料的黑色火车稍长些,超过三十多节;拉油的闷罐火车最长了,有六十八节呐!
十五年前的那个暑假,商彤就是在这里,登上火车,去见父亲。
那座红楼,影影绰绰在一片蒸汽里,叠现出一个少年的大惊小怪。
十五年后的今天,梦里的红楼已不复存在,电机车代替了蒸汽火车,昔日的绿栅栏和红楼早已被眼前这座现代化的建筑所代替。
车站广播开始通知:北京开来的42次列车已经抵达本站,接亲友的请在三站台等候,火车就要进站了。
商痕的心极温柔地抽搐了一下,似乎在昨天他还在一遍遍地翻阅着她的来信呢,反反复复在心中揣摩她的眉眼,弄不清她究竟是烟中芍药一般的倩女呢,还是柔弱无骨的玉人,甚或是相思入骨的佳人。现在就要见面了,他竟有点恍惚,迷情。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在梦中。”
商痕想起一句古老的宋词,眼里一热,喃喃地叨出两个字:钟情。
然后买了站台票,从出站口进去。
2。执手相看泪眼无 语 凝 噎
最后一个从火车里走出来的人,才是钟情。
“钟情,是你么?”商痕觉得自己一定是等了生生世世,等了地老天荒,才等着了她:“钟情,真的是你么?”
七月的阳光,透过月台顶上白色塑胶瓦的缝隙,照射在她的身上。她的脸是透明的粉和淡淡的似有似无的红晕;鼻尖翘翘的反射着俏皮的亮光;嘴是弧线形的,藏着怪点子和鬼主意;眼睛幽幽的有着小兽的惊悸与好奇。乌溜溜的头发直披在肩头,衬着瘦肩,衬着窄窄的腰身;红裙子是从太阳里提取出的那种最纯正的颜色,料子是很少见的轻柔曼丽,似乎每一根经纱每一条纬线都在飘逸,下坠;长裙曳地,裙摆底下忽隐忽现着一双茸茸网眼的黑色靴子,有着菱角一样的鞋尖和小酒盅一样的后跟,就像真正的红狐狸从第一场雪落里走过,抬腿挪窝的红色皮毛被风吹得瑟缩,稍微不慎就露出了小小的黑黑的蹄脚。还有她的表情,商痕一点都不觉得陌生,她是知性的,乖觉的,亲和的,诡异的,她集中了商痕所能想像的全部的忧伤和快慰,所有的粲然和悴心,所有的沧桑和纯真。商痕好喜欢眼前这张干干净净的脸,和这红色小狐的妩媚。
有一些东西在陡然间醒来,又有一些东西在刹那里死去。
他伸出了手去:“钟情,欢迎你!”
钟情接住了这只温热的没有一丝冷汗的男人的手,心里扑簌簌惊掠过一阵慌乱:“是商痕吗?不要告诉我你是商痕的弟弟。”钟情说:“我有点怕,也有点分不清是不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