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绿衣裳紫衣裳 5黄丝线
桑眉拿定了注意要为阳子绣制一件美妙绝伦的紫衣裳。
衣料还是阳子喜欢的那一种紫色,那一种软缎的质地。这是桑眉领到第一个月的工钱之后,专程跑了青泥蛙桥和大连站前的许多家绸缎庄才买到的。她没有告诉阳子她要做什么,眼看着那小姑娘把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死盯着她买回来的面料,桑眉的心里真是又好笑又觉有趣。不明真相的阳子肯定要生闷气了。她不明白桑眉为什么要抢她的紫颜色。桑眉熟知阳子的小心眼,眼看她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可怜样,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呆坐在一边连绣花针都捏不住,不是绣错了花纹就是扎破了手,就有心再逗一逗她:“过来呀,妹妹!”她唤她:“来帮姐姐看看这块衣料,这跟你的衣裳是一样的颜色呢!”
阳子不吭气,呆呆地坐着绣她的花。那片火红的石榴明明已经绣好了,该绣叶子了,阳子却把红丝线往叶片上绣。阳子气糊涂了。桑眉却装做没有看见:“来呀,妹妹,帮姐姐想一想,姐姐要用它做几件漂亮的衣裳,你说是该绣白玫瑰呢,还是绣上紫薇花?”
阳子没有动,她低着头,望着那朵被自己绣成一团糟的石榴花,不知不觉就掉眼泪了,鼻子一抽一抽的,再也止不住。
桑眉笑了:“哎哟,不过来就不过来么,哭啥哩?”
桑眉自说自话:“那就绣上白玫瑰吧,配上紫色的绣底,你说好不好?妹妹你说好不好?”
于是桑眉就自顾自地绣起白玫瑰来,绣了一朵盛开怒放的,一朵半开半闭的,又绣了一朵含苞的蓓蕾,绣花芯时才发现鹅黄色的丝线没有了,就又喊起阳子来:“好妹妹,去邻居家采些凤仙花回来,姐姐要用它染黄丝线呢!”
阳子没有理她。此时她已经止住了眼泪,可手上拿针的动作却是恨恨的,几乎要把绣绷都戳烂了。桑眉毫不在意,自己去采了大把的凤仙花回来:“来,妹妹,过来帮姐姐染黄丝线。”
阳子拿了杯碟碗盏在桌几上摆好,先把凤仙花雄蕊上鹅黄色的花粉用竹签刮落,倾倒在一只玻璃杯里,倒上水搅拌均匀,又加进一些明黄的颜料粉;再摘了凤仙花瓣放进浅底的碗里,用几根筷子捣碎,用细纱布滤去杂质,留下明明亮亮的水红汁液,也一并倒进那只盛着青黄颜料的玻璃杯里,左三圈右三圈不停地搅拌,再用纱布滤了倒进一只青瓷大碗里,颤颤摇摇的一碗鹅黄色染料就配制出来了。
桑眉这才又去招呼阳子:“妹妹你看,姐姐配的花蕊黄,多水灵呀!用它染出来的丝线,一定比真正的玫瑰花蕊还要鲜亮呢!”
桑眉说着就去里边的屋子去拿白色的丝线。
阳子静静地坐在一边,一瞬不瞬地看着桑眉变戏法,桑眉好聪明,整个一个能不够。她配制染料的过程充满神秘与玄乎,一招一式也许真是人老几辈子工艺的嫡传——桑眉一点都不避着她。
那碗青瓷大碗里的染料水在阳光下闪烁迷离,刺激着阳子的眼睛。想着桑眉一会儿就要染出黄丝线了,想着那黄丝线就要绣出白玫瑰的花蕊了,想着这一件紫衣裳不知要比她那件要漂亮几百倍呢,想着桑眉就要穿上它了——想着这些阳子心里就又气,又急,又妒,又恨,走过去一下子就掀翻了桌几上的青瓷大碗。
桑眉是在走出厢房的那一瞬间看见了阳子的这个动作。
看那小女孩一脸的委屈,一脸的执拗,一脸的忧愤;
看那不可思议的破坏行为,真是乖张得骇人,疯狂得惊人。
而真正掀翻了青瓷大碗,却变成又惊,又怯,又慌,又怕。
甚至,她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子,脸上有深深的不安和自责。
桑眉真是难以理解。
难以理解这个做错了事又楚楚可怜,惹怒了别人又伤害了自己的,一个惊弓之鸟似的小小女孩——她好像呆在那里了。
那些鲜艳欲滴的黄颜色顺着桌子的木纹往下流淌,有些还溅到阳子的衣服上,鞋子上,迅速地蔓延,浸润,把阳子的紫衣裳染污了一大片。
阳子哭了。
桑眉真是又恼火又觉好笑。
桌子上的白丝线在那满桌流淌的黄颜色里浸润了片刻,潮了朝露晒了红日头,依旧染出了玫瑰花蕊的黄丝线。阳子身上斑驳的色污,被桑眉用同样颜色的丝线绣成一大片乱针图案,凹凹凸凸的花样既像金急雨的花穗,又像夸张变形的紫薇。
至于桑眉要做给阳子的那身美妙绝伦的紫衣裳,也在几天之内缝好了。
阳子一下子就有了两套带绣花图案的紫衣裳,一套盛开着白色的玫瑰,另一套浸染着黄丝线的故事,正如阳子的心,一片孤绝的晕染,一片纯情的流露。
黄丝线的故事彻底改变了阳子的心态。
每天早晨,当第一束阳光自西窗照射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晨雾和浓浓的花香,这对绿衣裳紫衣裳的姊妹花就揽镜梳妆,开始闺帏中的刺绣早课。
阳子在桑眉的耐心教导下,歪歪扭扭地绣出了第一张枕头花。
她的手不再颤抖,绣花针也不再扎到手指头,第一张石榴花从一片繁复的绿叶间脱颖而出,摇头摆尾的鲤鱼也终于跳出了龙门。阳子不仅掌握了最普通的刺绣工艺,更掌握了包括抽丝挖孔在内的许多种绝活,以及乱针锈法的特殊技巧。这时候的她对于桑眉,虽然没有了那种冷冽入心的忧怨,早先那些被击倒被掏空的感觉,却渐渐激化成一种争气好胜的力量,使她决意要冲破笼罩在桑眉身上的神圣的光圈。
阳子觉得桑眉是她成长历程中的一个看得见的目标和高度。
她一定要超过她,击败她!
阳子盯住了桑眉的一身绿衣裳。
第三章 绿衣裳紫衣裳 6魇
那个伞郎总是伴着一声吆喝,在西窗外的石板坡上出现。
“卖——伞——来——”
总是在太阳照过西窗,窗下的两个女子放下手中的绣绷,极目远眺的时候;
总是青布长衫,清瘦的身影,单肩挎着装满红纸伞的竹背笼。
若是下雨,他必然撑起一把红纸伞,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声响很好听,一直从巷子那一头传过来,走多远了,也听得见。
阳子早在桑眉到来的那天,就注意到了窗下的吆喝和伞郎的出现。
好像这一切都是因为桑眉的出现而出现的,好像桑眉的存在只是为了等待那个伞郎。无数次看见桑眉在霞光四射之中陷入无限深远的遐想,停下手里的针线,似是等待;而等待分明是有结果的,那个伞郎总是在她的等待里出现。那样的时候,总会有一抹羞涩的红晕跃上桑眉的脸颊,仿佛阳光下红纸伞的辉映;那双眼睛流光溢彩,充满绮丽,又有些旖旎,是幸福的守望和寻望。
这个细雨霏微的下午,桑眉不在家。
好像是冥冥之中的谁的安排,又像是天赐良机,好让阳子偷偷地扮一次桑眉,等待西窗外的吆喝,等待那个青布长衫的身影。
可是,那个伞郎没有出现。
桑眉是为了一件突如其来的急事告假外出的,当时风大雨急,她穿了一件素色的夹袄衣裙就匆匆上了门外的人力车,她那件漂亮的绿衣裳就挂在衣橱里。
说不出是什么原因,阳子对那套绿衣裳发生了兴趣。
想着桑眉总是珍爱无比地穿着它,想着桑眉一身绿衣站在西窗前惹得红艳艳的光芒惊鸿一瞥,来了红纸伞和伞郎,阳子的心里就有莫名的激动和好奇。对于那个神秘的伞郎,阳子甚至有些耿耿于怀。每日见他匆匆地从小巷里走过,惹得桑眉都要慌乱了神情弄错了表情,就有心去照照他的正脸,看看他是怎样一个人儿,会让处变不惊的桑眉也失了常态。想像中的伞郎一定是个帅气俊朗的男子,有着温文尔雅的心性;他的那一双手一定是灵巧无比的,当他做伞的时候,那十指的飞舞一定是和着音乐的律动;还有他的那身青布长衫,一定有着线装书的古意和中国文化的风韵。
阳子觉得自己是真的深陷进这个纠结不清的伞郎的故事中去了。
尽管她对他的感知还只是一片模糊,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已经过分地关注他。这样的关注也许与桑眉有关,也许与桑眉无关。
阳子梳理着千头万绪,终于明白,她这样关注伞郎其实就是为了从桑眉手里夺走他。那个击败过她掏空过她的桑眉,那个令她倾心也令她嫉恨的桑眉!
虽然桑眉毫不设防,对她有潜心施教知遇之恩;虽然她也曾接受桑眉的挚情呵护,桑眉对她隐忍宽容;她也接受了她送的那件绚丽无比的紫衣裳。
但是她依然要从她的手里夺走伞郎!
阳子就是在这种心理作祟下,打开衣柜取出桑眉的绿衣裳,穿在自己身上。
恍惚中,雨丝飞落,已是飘飘的风舞之中。
阳子看见一座色彩斑斓的作坊,有人在大红的染锅中投放绉纱的细绢;无数的竹子柔柔韧韧地浸泡在一颗大柳树下的碧潭之中,成群结对的鱼儿在水中游荡;还有一片鹅卵石的滩头,晾晒着铺铺张张潮潮湿湿染红的细绢——它是直接从染料锅里滴滴沓沓捞出来的,一头搭在高高的架子上,一头逶逶迤迤直拖到看不到尽头的天边。阳子是踮着脚尖涉过这一片红色汪洋的。阳子的双脚湿透了,刺鼻的血腥疑是错觉,细辩才知是黏黏稠稠的染料水,铺天盖地。后来就有妇人和幼童的笑声,流流沥沥地滑落下来,有声音说:“来,教你做伞。”然后就有一扇朝南的雕花门洞开,阳光透射的地方莺莺燕燕,无数的细竹被修整弯折,筋丝绵柔,自成伞状;无数的手在翻转,把剪成扇形的红绢纱平贴并黏沾在伞骨上;然后就有好多好多的红纸伞在飞旋,罗列成阵。又有一个声音在说:“题上那句《蝶恋花》的断句吧!”就看见一只苍老的手伸过来,拿了狼毫的小楷笔,题写绿色的字:
四季风雨四季秋,
望断红尘,
谁染霜天晓?
一颗心就突如其来地抽痛了,似是熟悉,似是震惊。
猛醒得,那断句就是自己在龙王塘赛诗会上所做。
阳子禁不住在心里喊叫:“那是我的《蝶恋花》呀!我的!我的!!我的!!!”
阳子从痴幻的梦中醒来时,才发觉眼前站着桑眉,桑眉的身边站着一个男子,外面下着雨,他们的身上全是水气雾气,他们各打着一把红纸伞。
说不出的窘迫,尴尬,恐慌,羞惭,阳子低下头去。
桑眉早看见阳子穿着自己的绿衣裳:“哦,喜欢穿就穿吧,好妹妹,只是别做了什么怪梦,又是《蝶恋花》又是‘我的我的我的’”
阳子脸红了:“怎么,你都听见了?”
桑眉笑了:“你受了惊似的又喊又叫,我在楼下就听见了,紧上楼梯慢上楼梯都赶不上趟,还以为妹妹跟谁抢啥稀罕宝贝呢?”
阳子又羞又愧:“我刚才做了个怪梦,梦见了一户作伞的人家,梦见我写的《蝶恋花》被写到伞面上……”
阳子向桑眉讲述她的怪梦,那梦中铺天盖地的绿竹红绢,那样满天飞旋的红纸伞,红色的染料水倾斜直下,血流成河,还有那只在伞面上题诗的苍老的手……
桑眉听着,听着,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从身旁的男子手中拿过一把红纸伞:“好妹妹,你看看,梦见的可是这样的一把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