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小,我们家住在两间低矮的西屋里。傍晚,太阳逐渐地向屋后落下去,屋里就变得很黑。我总是盼望父亲能够在太阳落山前回家,那样我就不用害怕了。我那时总是害怕天黑,冥冥之中我觉得黑暗和死亡挨得很近,当太阳落山的那段时间,我就会有一种没着没落怕被黑暗吞噬的恐慌。而家里的灯泡又是瓦数很低的那种,昏黄的灯光照在屋里的床上、家具上,投下巨大的黑影,这些黑影就无形地压在我心头,让我窒息。有时候,真的就要喘不过气来了,胸很憋闷,好像自己就要死了。于是,我就头朝下拿大顶,把双脚搭在窗台上,让自己能够喘过气来。这种办法的确让我好受一点。这时候,我最盼望的就是父亲回家,他像阳光一样能够把整个房间照亮。可是,那阵子父亲特别忙,总是很晚才回来,甚至有时候都半夜了。但是,我从来没有在他回家之前睡去,我总是拿了小马扎坐在床前写作业,床沿就是我的课桌。我一边写作业,一边侧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只要一听见父亲的自行车铃响,我就会像弹簧似的跳起来奔出门外扑向父亲。这时候,内心的恐惧就会一扫而光。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父亲才让我感到安全。当他一进家门,立刻满室生辉,连灯光也不再昏暗,变得特别明亮。
父亲把车放在窗前,车把上挂着个灰色人造革提包,我勤快地把提包帮他拿进屋里,那里边有他给我们带回来的好吃的,有时候是糖果,有时候是酥皮点心。夏天一般都是水果,西瓜下来的季节,他的后车架上还会夹着个西瓜。有一次,他的后车架上居然捆着个大筐,里面装了半筐槟子。当我们把筐子抬进屋里时,立刻满屋生香!我从来不知道槟子是这么香的。它的样子像苹果,通体紫红,就像现在市场上卖的蛇果。但是,吃起来口感并不太好,我们尝了一个就不吃了。第二天,切成片晒果干……
那时候,我觉得父亲那么年轻力壮,给我勇气,给我阳光,给我生命的活力。可是,后来他得了高血压、糖尿病等等,人逐渐地衰弱下去,以至于连厕所都不能上了,眼看着生命一天天走向死亡。
你能想像出我当时的感觉吗?我仍然害怕黑天,我害怕父亲会在黑暗中停止呼吸,我怕他会离开我死去,我想让他永远充满生命活力。当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真想用一双手托住它,让它永远也不落下去,那样就能留住父亲的生命。可是,我没有那样一双神奇的手。每到傍晚,太阳还是一如既往地向西山落下去,落下去……后来,父亲已经行走相当困难了。我搬一把椅子放在门前,让他坐在椅子上休息。我坐在他身边织毛衣,不时忧心忡忡地看一眼西山,当太阳在山顶只剩下半个脸时,父亲好像不经意地往西山看过去,他脸上的表情很平淡,没有喜悦也没有悲凉,真是心如止水的样子,使我一度觉得父亲没有感情。其实,在这之前,他并不是这样,记得给了我童年无数欣喜的那辆自行车被卖掉的时候,他抚摩着车身很有感情地对我说:这辆车是德国造的,质量很过关。它跟了我几十年,没少出力。有一次我骑着它从山道上冲下来,连人带车摔出去老远,它都没坏。这会儿卖了,真舍不得啊!
对一辆为自己立过汗马功劳的自行车都那么情义深深,而当自己的生命如风中残烛日落西山的时候,却能够如此达观心如止水。此时,他将失去的何止是一辆自行车?而是人生的一切!可是,他却没有一点恐慌和胆怯,也看不出丝毫不舍。我想,这是他受庄子齐物论的影响,死亡对他来说,只是生命的一种物化吧?
解不开的生死困惑
那天早晨,趁着雨还没有下,我们离开医院去了八宝山墓地。浓重的黑云笼罩着整个北京,好像车前的挡风玻璃正在一层层地撞开云雾驶向墓地。我的心被漫天乌云压抑得异常沉重。十年前父亲辞世时,天也下着雨。有人说,那是天在为他哭泣,因为他太好了。今天亦是如此,在父亲去世前我还真没有关注过是不是每年的今天都下雨?
墓园里没有人,寂静得似乎能够听见父亲的喘息声。我坐在墓碑旁边把一朵朵鲜花递给小王,看着他摆放在墓碑周围。我想,我和父亲之间到底相隔着什么?时间还是空间?生与死之间到底隔着什么?这是我一辈子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离开墓园,细细的雨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我坐在电脑前,想着生与死的困惑,很想把自己的困惑解开。然而,正如窗外那淅淅沥沥黏黏糊糊的雨,一直下到深夜。我的困惑也延续到梦里。
生与死真的就是白天和黑夜吗?我多么崇尚晴空万里蓬勃着生命活力的白天啊!那是父亲活着的时候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跟在父亲身后逛动物园的日子。养在笼子里的狼凶狠地瞪着我,一次次往笼子顶上蹿,它想蹿出来吃掉我。我大叫着跑向父亲,只有他才能给我安全感。可是,他死了,一个在记忆中那么生动强大的生命说没就没了。这让我怎么能想得通?怎么能不痛苦?我知道,我之所以有这样的痛苦,是因为我还不能像父亲那么达观,太执著于生。我不知道,如果需要,我有没有勇气像旅鼠那样加入浩浩荡荡的死亡大军,为地球减负,让其他生命更高质量地生存繁衍下去?
生命中的美好与丑恶
那是秋风乍起落叶飘零的季节,他落寞的人生也和这季节相互对应,整个人如风中的落叶向死亡的悬崖飘落下去。气若游丝,恍惚中,求生的念头一闪,他想伸手抓住什么,而他的手已经无力伸出;他想呼喊,可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他在绝望中一直向死亡的深谷坠落着。
物种相争人是主导
我们都是经历过死亡考验的过来人。当死亡比活着更有其价值,或者死比生更有幸福意义时,那么我们还有什么不可以割舍的呢?我想,我们都会从容地踏上这条曾经给过我们美好生命的小路。生命消亡是万古的规律,无论是自然死亡、还是选择死亡,都应以价值意义作取向,只是我们不愿看到,在纷纷的春雨中走向墓地的人们还带有丝丝遗憾。
特定时期的视死如归不是某一种动物的专利。小的时候,曾经在邻居家的院里看到过一场罕见的蚁群大战,是小黑蚂蚁与大飞蚂蚁的种群争斗。先是飞蚁仗着硕大的体型占据了上风,但不多时,黑蚁的数量猛烈激增,战线也从狭小的院内绵延至院外,最后以黑蚁的胜利告终。可怜的飞蚁纷纷逃离,又在天空中遭到燕子和蜻蜓的袭击。在战事相持中,我没看到双方一个怕死的懦夫,战事结束后,地面上留下了千万具蚁群的尸体,那场面真是悲壮无比。其实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为真理、为自由、为尊严、为荣誉而死。如温泉关战死的三百名斯巴达人,至今还凛然有生气,使每一个热爱荣誉的人都后悔没有置身于这个小小的群体之间。美国独立战争的口号就是“不自由,勿宁死”,整个民族团结得像一个人,视死如归,艰苦奋斗,才取得了自由的权力。中国也不乏这样的事例。
在我们的讨论中,曾讲述了那么多生物界动物乃至昆虫的故事。那么他们究竟有没有情感和思想?我们一向都是以万物之灵的自身标准去理解其他生灵,认为情感和思想只是人类的专利,其实这是一种自以为是的荒谬导向。我以为,你既然承认其他生物(暂且限定在动物和昆虫类)的生存方式是有序的,你就得承认它们有它们独特的情感和思想交流方式,只是未被我们所认识,除非你认定旅鼠跳海自杀(包括有意留下繁衍后代的种鼠)是上帝的安排,否则,你就无法解释它们的统一意志是源自何方。动物是有情感的,有些动物的情感表现形式几乎与人类无异。几年前的一天,香山遛早的人们曾看到这样壮观的一幕:一只垂老的喜鹊死在公园的草坪上,成千只大小喜鹊围在周边的树枝上鸣叫着,为这只死去的老喜鹊送行,三个多小时后才逐渐散去。这是同类间的情感倾诉,那么异类间的情感交流更是举不胜数了:几天前,刚刚在电视里看到老母鸡帮助孵化并抚养小孔雀的报道。过去也常看到家狗抚育喂养虎崽、豹崽的事例。还有那个典型的印度狼孩的故事,从小被野狼叼走养育到十三岁,被人发现后,已完全被狼性所改造。致于狗仗人势、马通人性的实例就更无需赘述了。无数事实证明,除必要的生物链依存所需的相残生命外,各生物间的情感交流,完全可以使我们的大自然变得更加和谐与友善,而惟一起主导作用的就是我们人类。
禽兽有情感,这是我们人类用自身的标准赋予给它们的。人类总是在赞美自身的人性,却常常鄙视动物的动物性。因为,人类自诩有思想有智慧有感情。殊不知,当一些人把智慧用于互相残害上,比动物的杀伤力大得多。所以,有时候人性的丑恶远远超过了禽兽。
人性的泯灭
我有个很知心的残疾朋友,高位截瘫一年后与妻子离婚了。我一直以为他们离婚的原因是他妻子的红杏出墙,很多人也这么认为。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分离远不止外遇问题,而是生死存亡的问题。
他妻子是那种十分要面子的女人,虚荣而争强好胜。这样的女人在丈夫致残以后是不会轻易提出离婚的,那样无疑是对她形象的自我诋毁。她要表现得高尚而坚强,渴望得到赞美。可是,她内心深处又十分脆弱。在丈夫伤残以前,她一直都很依赖他。当丈夫伤残以后,不仅不能成为她的依赖,反而变成了她的负担。她一下子变得绝望、焦躁、以至于疯狂。本来,要想甩掉负担解脱自己,离婚是最佳途径。可是,她不想离婚,她怕被人说成忘恩负义,影响自己的社会形象和未来生活。然而,继续承担又极不情愿,这种承担会降低她生活质量。于是,她想出了一条计策——弄死他!她是搞医的,完全有办法不露破绽地致他于死地。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这是对女人多么美好的想像。水的洁净、温顺、柔软让这位公子宁愿被她们的眼泪淹死,也不愿意与泥做的男人为伍。可是,当利益和人性发生冲突的时候,这女人显得比男人更果断、更心狠、更绝情。她选择了牺牲对方生命而保全自己的名誉和利益。如果他死了,她既保留了好名声,又得到了解脱,一举两得。于是,她屡次三番地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候下毒手。
那是秋风乍起落叶飘零的季节,他落寞的人生也和这季节相互对应,整个人如风中的落叶向死亡的悬崖飘落下去,气若游丝。恍惚中,求生的念头一闪,他想伸手抓住什么,而他的手已经无力伸出;他想呼喊,可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他在绝望中一直向死亡的深谷坠落着。幸亏还有家人,幸亏是在医院,她的第一次毒手落空了,他奇迹般地活了过来。那时候,他住在单人观察室,这就给了她下第二次毒手的机会。她是个搞医的,很有专业水平,完全可以做到不露蛛丝马迹。当病房里只剩下他和她的时候,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眼睛里露出冰冷的寒光,直冷到他的心底。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实施对他的死亡计划而感到空前绝望。对她,对生活,对人性的自私本性,他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