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兵乐不可言,细问:“你是谁家娘子,这等有趣的紧?丈夫是个甚样人?”妇人道:“俺丈夫是个秀才,生的人物也好,只是这件事上,再不曾打发个足心。我今日可尝着滋味了,好不好把他杀了,同你一处过去罢。”这王秀才就着灯影看得分明,只见他令宠把奉承他的一套本事,多使出来奉承那番兵。
王秀才气死了两遭:先见他上床去,酸心了一个死;后见他要杀了他跟着番兵,又恨了一个死。
到了天明,番兵听见吹角进营,要起去,还被妇人拉住不放,在床沿上弄有一个时辰,方才撒手。嘱付了又嘱付:“到晚还来,我在这里等你。”番兵道:“四王爷不许掳妇人,你只在家藏着,我来找你罢。”两人搂抱不舍,把妇人送过屋里去了。
后来金兵出城,王秀才回家,见了妇人,说他失节,百口不招,因生下儿子,不好叫他死的。才知道:枕边恩爱风中露,梦里鸳鸯水上萍。王秀才以此弃妻子出家为僧去了。
却又说一个娼妓,做出件翻天揭地的事来。扬州钞关上有一妓,姓苏名琼琼,也是扬州有名的。接了个布客是湖广人,相交情厚,把客本费尽,不能还家。后来没有盘费,情愿和这当行的一家住着,就如昝喜员外一般。忽然金兵抢了钞关,把琼琼掳了,和这客人一搭,白日拴锁,夜里用铁绊。到晚上,解下妇人,却将这蛮子们十个一连,上了锁才睡。一日,番兵吃的大醉,和两三个妇人干了事,一头睡倒。却被琼琼把铁绊的锁开了,放将客人起来,用番兵的刀,一个个都杀尽,搜出他抢的金银一千余两,和这客人扮做逃民,回湖广做起人家来。
生了儿子,发了十万之富。岂不是一件快事!看官听说:天下事那里想去,良家到没良心,娼家反有义气。也是各人所遇不同。
后来毛橘塘考选扬州妇女,这些瘦马、妓女不消说的,还有大家女子出来,欢欢喜喜,和番兵骑在马上,争妍卖俏,比门户人家更没廉耻。岂不是风俗淫奢之报!
到了三日,报名已毕,先考头一常发出一张条约:铁差提调淮扬兵马都督府毛,为奉旨考选宫嫔,严立条约,以防隐漏,以杜冒滥事:照得广陵为名丽之区,迷楼实烟花之薮,舞逾上蔡,歌出阳阿,代充掖庭,必兹先郡。今遵奉王旨,考选良家,兼收乐籍。
分三案,为三甲,不啻文士登科。自才艺及声容,以定女中魁首。百代奇逢,千秋荣宠。除遵依里中挨门报名外,凡系文词女史,第一场考诗、赋、论,一篇即合式。声容恣态,次场点名。歌舞吹弹,末场面试。
先三日扬州府各递试卷脚色,并载里甲、年貌、历履,习学某艺,临期执技登场验选,一照文常殿试分三甲,上下游街及第。如有滥冒顶替,许人揭告,以违旨定罪不贷。特谕。
大金天会六年月日
到了三日后,妇女报名已毕,由江都县申到扬州府,挂出牌来,在察院衙门听考。临时毛橘塘、阿里海牙,并本府大小官员,俱是大红吉服。门首悬彩奏乐,挂了三个大字,是“女开科”。这些妇女们都是艳妆丽服,傅粉涂朱。也有哭啼在轿里,父母随着送场,一似昭君出塞一般,哭的千人落泪;也有喜喜欢欢,先换了金朝服色,窄袖戎装,平头盘髻,也十分好看,这都是乐籍、瘦马的人家,一时间就扬鞭上马,笑嘻嘻而来,争这女状元。街上看的人上千上万,通挤不开。鱼贯而进,约有二千五百名,大门首知府点了名册。一个个花攒锦簇,五色纷披,果然十分可观。但见:千层锦绣,万朵胭脂。绮罗对对,排来五色云霞;珠翠丛丛,衬出三春花柳。一个淡妆出月下梨花,却嫌脂粉?@颜色;一个浓染似雨中芍药,恍疑香露滴衣裳。那愁的低垂粉颈,好一似捧心西子,越添上一种妖娆;那喜的满面笑容,好一似渡海观音,更显出十分光艳。高髻云鬟,扮的是大内梳妆,动人处玉钗斜挂;弓鞋罗袜,走的是扬州俏步,关情处檀袖偏拖。
长的是眉,眉弯新月,远山淡画出双蛾;秀的是眼,眼溜秋波,碧水轻盈含一笑。粉的是腮,鼻边红杏淡白云;朱的是唇,齿上樱桃明素玉;圆的是肩,新藕琢成香玉臂;软的是|乳,梅萼初簇碧酥囊。纤的是腰,杨柳三眠;细的是股,芙蓉两朵。翡翠群中藏翡翠,鸳鸯阵里卧鸳鸯。大堂上坐下,阿里海牙居左,毛橘塘居右,俱是大红蟒服、金幞头玉带,帽上悬着貂尾——这是金朝官制,凡官至二品,方许帽上系貂。一边分了东西文场字号,俱在堂上面试,怕有代笔。番将堂下带刀巡逻。只见一个教官提着一面牌下来,上写着四行大字:第一场题三道:沉香亭牡丹清平调三韵广陵芍药五言律诗杨贵妃马嵬坡总论这些平日读书饱学、吟诗作赋的女学生们,多出在世宦名儒之家,从七八岁上了女学,偏是聪明乖巧,比儿子读书还长进的快。如今扬州府风俗,不教儿子读书,多少识些字,就叫出去做生意。只有女儿偏要习学诗词,博出个才子的名去,把诗词传刻,向女流中夺萃,因此常常惹出风流话来。今日扬州考选女秀才,皆因有此风俗,才有此番考试。
单说这女秀才们,见了题目,一个个铺下玉板纸的试卷、紫管的彩毫细笔、螺纹的?Y鹆端砚、松烟金漆的龙香墨精。那苦思的,攒着两道眉儿,想一句写一句,十分好看;那得意的,思入风云,把罗袖拂一拂纸,伸出那春笋般又细又白的指头儿,握起笔来,真似龙蛇飞舞。也有做诗做论的。那消两三个时辰,把卷子誊真,俱是钟王楷书,珠圆玉润。捧着卷子,送到考试官面前。
那知道考试官都是不识字的,只凭着扬州府王推官——是个山东才子、积年大词客,一切出题看卷,凭着去龋这两个大主考,阿里海牙是个武将,不消说了,那毛橘塘只记得几句草头药方,那晓得诗词歌赋。见了这些女子进场,已是雪狮子见日——化酥了半边,连骨髓都流出来;又好似看太阳花了眼——通是青红黄黑在眼睛里乱滚,忙的个可怜。
到了日西时,也收了百十本卷子,其余或句不成章、字画差错,俱不入眩还有曳白的,俱一齐出常到了第二日,贴出榜来:大金国扬州府为考选女科事:今将头场取中合式进士榜于后:一甲第一名:宋娟(扬州府江都县人,商籍。论一篇,马嵬坡)二甲第一名:王素素(扬州府通州人,乐籍。沉香亭诗三首)三甲第一名:柳眉仙(淮安府山阳县,军籍。广陵芍药诗三律)其余考选不等。定了名次,其取中进士八十二名,不能详载。
只有女状元宋娟朱卷,传满扬州,这些宿儒才子,也都夸他博学鸿词,不象个女子,即时刻了传诵。
《杨贵妃马嵬坡论》:
论曰:盖闻情者弱骨之媒,爱者醉心之孽。星眸粉黛,名为伐性之斧斤;狐猸娇痴,号作登床之机弩。
况假合能有几时,玉质朱颜,转眼而鸡皮鹤发;好丑原同一味,金床象枕,回头而骨冷魂消。愚者沉焉,达者笑之。故琴瑟取诸《关罘,乐而不淫;床第戒于牝鸡,礼以防乱。
乃有唐闱多秽,兆自开邦。兄收弟妇,有忝日角之雄君;子纳父妾,忽代月升之女主。点筹借箸,投子闻声,此皆历代丑踪。缵述祖武,逮至玄宗,恣情渔色,纳子妇而号太真,宠娣妃而封列土。华清水滑,凝脂流合欢之香;绣岭尘飞,连骑贡侧生之笑。堂开锦绣,排甲第于云霄;门列棨戟,掷沙泥于金玉。或连镳则云锦迷天,或狎坐而珠玑满地。雕麟织凤,罗纨穷天女之工;玉脍冰鳞,水陆尽穷民之血。以兹淫风相煽,阴气乘权。蛾眉娇妹,鸳鸯入?n?_之群;碧眼胡儿,虎豹结狐狸之|穴。
洗儿之金钱一去,渔阳之鼙鼓忽来。凤辇云奔,马嵬尘起。
路傍弃霓裳之宝器,道隅走乞食之王孙。遂使蛴颈投环,羊头贯槊。七夕密约化为冷烟,三峡淋铃魂销夜雨矣。不亦悲哉!
然后玉碎香残,前日之珠翠也;羯鼓征尘,前日之歌舞也;手掬麦饭,前日之珍馐也;以枪揭首,前日之剑南旌节也。
乐极而悲来,物穷而理返。是故君子土木形骸,电光富贵,性不以情移,而识不以爱乱。盖审于浓淡久暂之间,不以彼易此也。
第二甲榜眼王素素《沉香亭牡丹次清平调韵》:冰肌玉骨月为容,久厌胭脂入画浓。
洗净铅华应不染,天台姑射一时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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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并蒂连枝笑合欢,玉容常向月中看。
姚黄魏紫争承宠,冷藻天香未可干。
又:
石家金谷暗生香,风雨春深自断肠。
为嘱花神好相护,明妃马上不成妆。
第三甲探花柳眉仙《广陵芍药五言律》:汉宫仙掌露,春色上华簪。
影浸盘盂玉,光摇围带金。
花王终让宠,蝶便莫相侵。
应有东君荐,莺衔到上林。
原来二女子诗中包藏深意。说那沉香亭牡丹,不爱繁华,甘心苦守,每一首末句,都有自寓的意思。这芍药诗却说的富贵,有金屋贮阿娇、昭阳第一人的光景。那玉盘盂、金带围,乃芍药佳种。真是诗中李、杜,女中的谢道韫、朱淑真,也不能到此风雅。其余合式的女进士,或有几句,不能遍传。
到揭晓传胪,女状元宋娟,在公堂上插了两朵金花,两肩上十字披了织锦金缎,两对彩旗、四名鼓乐引导,当堂上了四人明轿,送归及第。榜眼王素素也是一样,却是彩缎一对、彩旗一对。探花柳眉仙也是一样。到了三甲以下散进士,不过二枝镀金花、一对红纱、二人轿子。俱鼓乐引着,送在大营里,见了四太子谢恩,听发在那里。
那时兵马急着过江,一面逼拷富户,一面搜罗妇女。兀只选了几个会弹唱的随营,把这女状元、二甲、三甲,共选取了八百女进士,一时没有这个落地,又不便发回本家,怕有逃亡走匿的事,叫王推官安置。只有琼花观地方宽大,把上下房道官火头一齐赶逐,将这妇女们权且安置。使一老成番官看守,把大门封了,不许亲戚往来,以待平定了江南,往燕京进献于金主。这些妇女的父母,在外哭哭啼啼,往里送饭食衣裳的。
真是:
花花柳柳,原从南国生成;燕燕莺莺,尽被东君收去。蔡女多才,但做胡茄十八拍;昭君美貌,空传琵琶五言诗。阿姊阿妹,忽改做年兄年弟;大乔小乔,没处觅房师座主。??色梨花逢暴雨,能言鹦鹉入金笼。
后有美人题词壁上,名曰《满江红》云:邗水繁华,扬州人物,尚遗隋氏风流。绿窗朱户,十里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破金城,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任此身南北,断梗浮鸥。破镜乐昌谁续,念萧郎陌路难投。从今去,香魂千里,箫凤断秦楼。
一时题咏甚多,不能遍载。
那兀太子和这粘没喝、干离不大将军一班战将不消说,朝朝醉乐,夜夜欢歌。只这毛橘塘一个穷光棍,坐拥着百万金银,每夜自有良家女子十余人陪侍,清歌妙舞——不在这钦选以内的。胡喜和王起事秀才,一般盐商,子女金帛、珠玉玩好,没般不奉承。真是:富过?d邬白璧满,花逾金谷绿珠多。
一日,传下令来,刻期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