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想帮她。
一个平常的傍晚,在又忙完了一单外贸生意后,晓季和杨怀念走出饭店,少有的轻松安逸。杨怀念兴起提议去逛黄浦江边。司机很快就把他们送到了目的地。散步的都是情侣,江水滚滚流动,他们并排走着,谁都没有说话,享受这短暂的轻松。林晓季看着江水,它们流经城市,早已秽浊,随着时间推移聚集的,把泥沙江水染成一种不很愉快的黄色。杨怀念忽然问她,“你要不要照相?”语调低而温润,全然没有了生意场上的厮杀响亮。
他是很少会问这样要求的人,与晓季的相处也是大多简单而温暖。他问她要不要照相,脸上是江风吹过的痕迹,以及一种不易察觉的孩子的兴奋光芒。
晓季说好啊。
然后他在手机上打开照相功能。他居然不会用,这是他第一次用手机照相。晓季在江边护栏站着,看着江面。仅仅是一张侧面的样子。
杨怀念说,我会好好保存的。他的眼睛含着温柔的笑意。
那一瞬晓季感觉出一丝气息。可是她又很快的打消了自己的多疑。
杨怀念忽然问她:“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好人?”
“只有好人才会思考这种问题。”晓季笑。
然后回答她的就是长久的沉默。
杨怀念看着晓季,尽管在公司里她百般掩藏,可是私下里,放下面具的她却依旧可以看出几丝青涩的影子。思考问题时不自觉的咬嘴唇,以及看见冰欺凌时,眼睛里无法掩藏的光亮。她还是那么单纯,厚重的伪装之下,蕴藏着迷人的风景。他与她比较,实在是老的多了。自己得到的生活固然已经毫无挑剔,可是正是这种生活在左右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如今的他,早已不是那个背着画架的别扭孩子,幼稚的不准别人触碰一下自己单纯热烈的梦想。可是,最终这个干净的所谓的梦想,像一盏灯,被自己抱着一步步在物质和现实的洪荒里彻底的熄灭。如今的他不敢轻易颠覆生活,循规蹈矩,逢场作戏,一笑一醉,都是有了利益的驱使。他可恶的把人生当做是一场游戏,有的不再是期望,而是胜利的欲望。只是,某个时刻,身体里残存的曾经的自己,这样深恶痛绝着自己的势力和看似老成的心机。所以,遇到晓季,自然是格外的珍惜,就像是弥补年轻时的遗憾,不想让她被现实所逼迫着改变,进而全力的保护和安抚。
眼看就要到月底。这天,晓季在整理办公桌,却见桌上有一支玫瑰花。它突兀的出现在醒目的桌子中央,饱满新鲜,包着简单的浅粉色包装纸,廉价而美丽。晓季迅速的拿起来,在上面所附的卡片落款是一个小员工的名字。看着那个名字,晓季恍惚想起他的样子。是那种很内向的人,新来的助理,每次见到自己几次想上来说话的样子,可是终究还是装作什么也没有的走开。卡片上暧昧的话语让晓季丝毫没有快感。她把卡片丢在抽屉里,兀自去整理资料。
本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可是晓季忘了,看似严丝合缝的公司,却是四处漏风的地方。不过是下午就出事了。财务室的人传出,那个小员工被杨怀念开除了。
晓季看着周遭的目光,想也没想就冲进了杨怀念的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上,正在看新项目,像是料到自己会去找他一般,说道:“进来吧。”头也不抬。
晓季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问他,“为什么开除他?”
“你还是那么不成熟,我以为你已经变了很多。”
“我只是不想去牵连别人。”晓季尽量让自己显得淡定。
杨怀念从稿子里抬起眼扫过晓季的脸,笑了一下,“不是因为你,他是因为他自己。公司本不准许内部员工恋爱。我这么做,是管理公司的正常需要。”
一个实习的小员工,在杨怀念的眼里真的不算什么。在上海这座大城市,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像飞蛾扑火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进来。都是廉价而好用的劳动力,因为尚欠保存着打平一番天下的单纯动机,工作起来拼命而认真。在街头巷尾,招聘公司,一抓就是一把。叫他们换铺盖走人就像当初把他们招聘进来一样简单。
晓季看着波澜不惊的杨怀念,终于妥协。一切都是已经无法改变的,同情心对于他是起不了共鸣的。
“好吧——我知道了。不打扰您了。”晓季不想再做多纠缠,进而从他的办公室里退出来。
一走到工作间,原本热闹的房间立即安静,接着从某个角落开始传出稀稀落落的议论声。晓季抬着头走过众人面前,她丝毫不想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心虚愧疚的样子。
杨怀念的占有太强了。商海沉浮,让他变得老练,并且残忍。他早早学会了不择手段的获取一切。林晓季抱着一摞的文件,突然间意识到这一点时,有一股凉意从脚底弥漫到头顶。
这件事不了了之,到了月底,她的工资又涨了。那日后,杨怀念又恢复了他的淡然和温和。“别生气了。你的工作还是要好好干,行吗?”他仅仅是这样说了一句话。
晓季没有多问,她还是勤勤恳恳的做着份内的工作,只要是工作需要跑腿打杂也干。大家渐渐也不再特意去挑她的所作所为,息事宁人。工资到账上的时候,林晓季从存折里拿出了半年来存下的十万多块钱给爸爸打了过去。老爸不肯要,推说几次,终于还是收下了。也许是长久呆在外面工作,让父母担心,每次打电话都被他们越来越多的嘱咐所代替。晓季听着虽然装作不耐烦的答应,其实挂下电话后鼻子总是酸酸的。
这样平淡紧张的生活一直到了月底。几天前,公司接了一笔生意,小单子,但是因为是老顾客了,所以杨怀念还是亲自谈好了生意。可是,签了合同,定好的货源迟迟没有送到。催了几天,等的客户失去了耐心,就对晓季询问。催货本不是自己份内的事,其实晓季只需要按往常问明原因记录就可以。可是因为,那天吃饭晓季也是去过的,客户不明原因的把晓季当成了负责人之一。
晓季在电话里尚不知道对方的误会,只是按照往常说道:“好的,您的问题我会马上通知杨总的。我们会马上与您取得联系。”
“马上是多快?!你不能现在接线吗?!你这不是推卸责任吗!?”
“不好意思,我只负责记录,杨总在开会,请您稍等好吗?”
对方开始急躁起来,“什么叫你只负责记录?!我们都等了三天了,一天不到货,就损失一天的成本。都打了这么久的电话,你就不能现在找他!?”
“对不起。我会尽快联系的。”晓季尽量耐着性子解释。
“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我要接你们老板的电话!”
“对不起······请您在等一下好吗?这是规定。”
对方终于开始发火了,“****规定!你算什么东西?给我接你们老板的电话,马上!”
“很对不起。先生,没什么事,我先挂线了。再见。”晓季不想再听这些不堪入耳的话语。杨怀念还在开会,这样的小单子早就抛给手下的人打理了。她想了想,还是自行给管理收货的部门打电话。
对方却是不耐烦的,“他们不到货我们有什么办法?!这是托运公司的责任。”
晓季深吸一口气,平静的说道:“但毕竟我们这是违约,虽然我不是负责人,但是我也知道,拖延交货是要罚金的。杨总还在开会,客户那里,你们部门先安抚一下吧。你总不希望,杨总来和你说这些吧。”
电话那头有些气结,“知道了。”最终明显败下来,说完挂线了。
晓季深吸一口气,走到卫生间里洗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忽然有些出神。
不过半年。
如今的她,擦着适合自己的蜜色口红,脚上穿着动辄上千的高跟鞋,身上用的是今年刚买的CK的茉莉香水。她看着镜子里自己成人化的面孔,青色的眼袋是长久少眠的结果,虽然还是苍白的皮肤,可是多了一份稳重和从容。昨天晚上,她给家里打电话,爸爸对自己说回来看看吧。自己却拒绝了。“不会吧?真的假的?”一个女人打着电话从卫生间进来。晓季恢复了神色,关上水龙头,整理了一下衣服出去了。这个月购买时尚杂志就要到了,晓季想着回公寓前要检查一下邮箱。
她的生活被物质填满了,看似充实的飞快的过着。银行卡里的金额每个月都在稳定的上升。她已经叫得出每一样甜品店里主打蛋糕的名字,以及哪家西餐厅又好喝的红酒牌子。
半年可以做到什么?环游半个地球,留到齐肩的长头发,或是开发一个跨世纪的新项目?半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当初总是不停的哭的自己,因为害怕和孤立无援而异常敏感的自己,因为沉浸在莉莉的死亡而无法正常微笑的自己,如今融入在这个繁忙华丽的城市里渺小的连影子都暗淡,并且变得无坚不摧。那些在大学,被回忆折磨的难以入睡的夜晚,自己躺在窄小坚硬的寝室木板床上,睁着酸胀的被泪水泡的肿胀眼睛看着皎洁月亮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当初”,她已经开始这样提起从前的日子。
就是因为年轻,所以,有那么大把的感情可以去挥霍和付出。那种畅快流泪的日子已经离自己太远了,如今所要做的就是把脆弱的一面隐藏的再深一些。
晚上,杨怀念空下来的时候,打电话说要和晓季吃个饭。
这次定好的餐厅是晓季最喜欢的,厨师是日本人,寿司的味道很正宗。此时的晓季穿着新一季的蛋糕款的小礼裙,略施粉妆,优雅的从杨怀念的车上下来。
一顿饭吃完,杨怀念并没有急于起身。慢慢喝着杯中剩下的纯水,注视着晓季,唇角是弧度不明的笑容。她还是没有变,毫无表情的面颊依旧保留着少女时的轮廓,那双眼睛还是黑而深,像一个简单的黑色纽扣。不过是半年的时间,他将她变得愈发美丽。她是那种长相并不能让人感觉惊艳的女孩,但是,只有真正懂得的人可以捕捉到她身体里的那一种特别。因为无法接近人群,她有着对人的这种生物的最简单的喜爱。她是他一手创造的,比任何一样作品都要特别。她按着他的意图变得愈发成熟完美,他给以她一切,无条件的。林晓季就是他最完美的作品。
晓季并不知道杨怀念的所想,看着他注视着自己,有些奇怪的问他,“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不是。”杨怀念笑,“你还是一点没变。”
“我变了很多了。”晓季说。
“现在还会想起以前的事么?”
晓季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些,继而还是平静的说,“很少了。呵呵——本来,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走出来的。真的谢谢你,杨哥。”是的,那么浓厚的苦涩终于在时间的湖水里稀释成了没有味道的液体。该庆幸呢,还是自责?
“以后,不用这么客气。”杨怀念听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会心的笑起来。
“呵呵,是啊。说谢谢也太简单了。”
“还要吃什么?来一份你喜欢吃的西瓜盅?”
“不用了。我饱了。”
于是杨怀念起身叫服务员结账。他打开钱包的一刹那,晓季看见他钱包里的一张照片,是再一目了然不过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女人有着极为西方化的脸,他们一同抱着的小男孩长得也和和杨怀念很像。晓季慢慢把眼睛沉下,最终把目光定在眼前没有喝完的酒杯上。自己抿过的地方已经干了,留了一圈淡红色的酒渍。
“走吧。”
“嗯。”晓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