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领等人出去,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凑过去放在帅案上,低声道:“探马回报,北面升火了。”
他闻言转头,定望着薛领:“如何?”
薛领也不避讳蹲在一旁地上的她,直道:“一切按将军先前所计,董睿带了三万人马直扑陈州城;符淮这个狗娘养的也精,把赜北屯在北境上的六万大军一切为二,只分出去了两万回军援城……”
他点了下头,打断道:“将蒋煜的首级送去同州城内,再派三千人马随后跟进,去同州城外逡绕一圈,明日天亮前回营。”他顿了一下,盯住薛领:“你亲自率军去。”
薛领利落道:“属下遵命!”眸子一动,瞥了瞥她,声音转而迟疑:“此番所俘的赜北士兵们……”
他转身,抬手比了个手势,极干脆。
薛领会意,再无多话,垂首退了出去。
她安安静静地跪坐在盆边,埋了头,像是睡着了似的。
面前突然垂下来一道阴影,一只大手伸过来,握住她的脸。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神色惊惶,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他要做什么。
大桶早已被他提了过来。
扯了块布,浸了热水,绞干。
他掰过她的脸,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血渍,动作飞快,下手微重,可却精准。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那双面具下的眸子,极致的黑,慑心的亮。
如同野豹捕食前一般,锐利极了。
他大手一挥,她身上的那些破布便散开落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抬手环着身子,咬住嘴唇。
他拨开她的长发,拿布擦过她身上的细小伤痕,在她左肩处的那个朱字上逗留了片刻,长指摩挲了几下。
她颤抖,却不敢抬眼。
下一瞬人便被他抓着提了起来,身下长裙小裤被他除去,然后他抱起她,将她放进大桶中的热水里。
由冷及热,她浑身都在战栗,露在水外的两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水暖暖的,不一会儿便捂热了她的身子,她舒服地一展眉毛,老实地缩在水里,悄悄撩水,轻拭身上的血污。
他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走回案边,拿过油纸包,打开,掰了一小块东西,然后弯腰,喂给她吃。
她吞下去,糜饼的味道,入口即化,长久空虚的胃像是受了刺激,猛地酸疼起来。
他继续喂她,看着她颤睫张嘴,小巧的舌尖偶尔滑过他的手指,湿漉漉的,像小猫。
“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冷不丁开口,声音寒冽。她正在努力地吞咽,听见后呛了两下,好像是被惊到了。
桶里的热水好似瞬间被加了一大把冰渣子,变得温凉。
她抬眼,懦懦地对上他的目光:“少时同家兄一道玩耍,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被尖石戳伤的,旧疤。”
她的语气小心嗫喏,却无丝毫迟疑。
他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又问:“赜北吴王肖塘为何要给你身上刺这个字?”
负。
一枚朱字如砂似血,横仰在她淡麦色的肩头。
历来贬流充军的罪眷们非罪大恶极者不行涅刺,纵是要刺,所刺之字也有常定,罕见朱墨单字者。
她的身子略僵,摇头:“不知。”
藏在水中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指甲狠狠戳中掌心。
他忽然伸手,探入水中,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单手箍住她的腰,眸光直劈入她眼底:“岑家一门谋逆未遂,是谓你负了他肖家王朝……”他声音停住,慢慢凑近她的脸,仍是凉寒:“还是他不顾多年情谊,将你贬充军妓,负了你对他的一往深情?”
水珠沿着身体簌簌滚落,她冻得骤起一阵寒战,挣不开他的钳控,只得微微咬唇,轻声道:“我既言不知,那便是真的不知,却不明将军为何要问这个?”
他蓦然松手,她毫无防备地跌落回水中,噗通一声,水花泼溅到他的面具上,铜色剔透。
“岑轻爵死前,你可有见过他?”
她偏头,声音轻不可辨:“……已有六年未曾见过家兄一面。”
“当真?”
她复又看向他,眼底透着层薄薄的水光:“我岑家多年来内怨如何,想必将军在漠平亦有所闻。”她见他低身,不由飞快垂眼:“将军尝与家兄疆场对阵,不可能不查家兄底细……”
他清哑的低笑声撞在薄铜面具上,细小的嗡动。
她抿抿唇,断了后面的话。
他倾身,拨水揽她,手掌压住她背后那道深深的旧疤:“两军对垒,我曾刺过岑轻爵一枪……可却未来得及看清他的模样,实是可惜。”
她屏息,余光瞄到他下面的动作,心口猛地一窒。
他另一手抬起,在脑后轻拨两下,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青铜獠牙面具。
峻眉高额,一双眸子如同浸了沉墨,目光凌厉有如猛兽。
略显削瘦的双颊,下颌浅收,英俊硬朗。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这张脸,浑身血液却已是沸了又凝,喉头腥甜,心脏紧得无法呼吸。
方寸点滴,同记忆深层的那个面孔渐渐吻合。
脑中轰然一声响。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眸光凛然,声音轻慢:“你可知,岑轻爵曾亲手掀落过我的面具?”
她的背绷成了一条板,转不过目光。
他望着她,微弯嘴角:“你为何紧张?”
她闻言,全身在一刹那间软了下来,口中轻喃:“将军一张鬼面名震天下,赜北中人皆奇将军真容……方才看见将军摘下面具,一时惊诧,是以紧张。”
他粗眉微扬,神色略显玩味:“……是么?”
她的长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一脸窘色,半晌方抬起头来看他,眼底却绽出一丝光亮,如暗夜中盛开的昙花,只留了一霎。
他看见,面上竟有些动容。
这一笑后,她好像全然放松了下来,晃动着双肩,轻道:“谢将军不杀之恩。”水纹将那一枚朱字映得微微变了形。
脑袋有些晕,不知是不是因这热水熏昏了头。
她在水中狠狠掐了自己一下,觉得清醒了些,才小舒了口气。
他却倏然站起身,“可会骑马?”
她摇头,脸色诧异,好似这话本无必要问。
他扬唇,眼中或有轻蔑的神色闪过,可她眼前微微模糊,看不大清,只听他凉声问:“都道岑轻爵驭马之术天下无人可及,你竟不会骑马?”
她默了片刻,方道:“家兄胸怀经纬之才,我又怎可同他相比。”
他轻笑:“我以为你心底是恨他的。”
她抬眸望过去,却只看见他背侧过身子,瞧不见他的表情,心里将他那话兜转了几圈,额角竟一丝丝痛起来:“不论如何,他毕竟是我的双生哥哥……”
他突然打断:“岑轻爵的那匹凌云骕骦归了何人?”
她显是没料到他的话锋转得这么快,昏沉之中来不及反应,脱口便道:“家兄自同州归京之前,将凌云留给了参将岳华,想来现今仍在岳华手中。”
他缓缓转身,盯住她:“你深居京中华宅,连岑轻爵归京都未见他一面,如何知道同州军前的事情?”
她心口突突在跳,人却愈发晕眩起来,迷蒙间只记得紧紧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泄声道:“……你给我下了药?”
他高大的身影如山一样压了下来,她喉头一苦,只觉水没发顶,氤氲朦胧间再辨不出什么人什么事,耳边也没了声响,静谧得如同寒渊深底。
眼前一黑,长睫缓落。
再无知觉。
·
梦中一片尘土飞扬。
十里战火燎原,浓烟密布下看不清兵阵人形,然而漫天遍野的厮杀声却令人热血贲张,骨头深处都泛着痒。
她纵驰如飞,银渊长弓直挽在臂,裹杂着血腥味的热风将一身薄甲吹得哗哗响,人如横镞利箭一般穿过怒嚎猛战中的两军,直扑远方阵边的那一袭青甲银盔。
凌云,快冲……
凌云,再冲快点……
心底默念着,龟裂的嘴唇上沾满了沙尘,手松开马缰,侧身,飞快地张弓搭箭。
尚余百步,那青甲人影如翠木一株,力压边阵,狠撼不动。
她抿唇,眯眸,满弦在轻颤,耳边传来风的嘶吼,扣弦手指猛地一松,盯着那雪羽长箭朝那人背后直冲而去。
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
那人的背后却似长了眼睛,箭至之时陡然侧身,风啸箭鸣,白亮镞刃尖叫着划断了他脑后的那一根皮绳。
她狂驰而去,未料到他竟会回头。
更未料到……
那一张骇人的獠牙鬼面竟会在她眼前这般落下。
箭镞埋地,箭尾白羽簌簌狂抖。
轻沙飞扬,远处天际轰然塌下……
那一张脸那一双眼,俊得惊心,黑得动魄,那一人浑身上下的杀气……比真鬼更为骇人神脉。
她心在惊喘,再来不及补箭,座下凌云已然擦地而转,泼蹄尥沙,往回奔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奇怪的响动。
她握缰回头,却见一道白刃闪着寒光扑面而来,急骇之下猛地俯身,然而却已来不及。
左背上传来清脆的甲裂之声。
有鲜血的味道漫过来。
身子麻了许久,待到身下凌云雪白光亮的长鬃上也染了一片红,她才觉出那撕心裂肺的痛。
人在抖,随马儿胡奔乱驰,攥缰手指都在痉挛。
牙根都要咬断,再无想到,那人能够挥臂掷枪,堪堪赶上驰速如飞的凌云,精狠地扎中她。
若非行距已远,她命当已不保矣……
痛得闭眼,却又想起那一刹时所见到的那张脸。
于是抖得更凶猛。
眼前渐渐黑了去。
意识涣散前,恍惚看见那一副獠牙铜面就在她人前晃动,凶狠的模样似要噬她骨血。
马背上下颠簸,长鬃逆风而扬,四蹄踏过烧焦黄土,冲远处战火熊燃的地方驰去。
耳边却陡然传来急切的一声大吼——
“岑帅!”
·
她一声骇喘,醒了过来。
浑身上下皆已被冷汗浸湿,左背旧伤处隐隐在痛,火烧火撩的感觉,心底一抽一抽的,似有热血涌上喉头,腥甜得紧。
四周黑蒙蒙的,有微弱的曦光透过窗棂落进来。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才像是还了魂,眸子缓缓一动,撑身坐起。
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是在屋中热榻上。
“醒了?”
淡淡漠漠的一句在一旁响起。
她蓦然转头。
就对上一双闪着幽光的黑眸,如同遇见了鬼。
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倾身,抬手将她汗湿的头发从额前拨开,声音依旧寒漠:“做了噩梦?”
她僵硬得不能动。
心底想说,做了鬼梦。
吃人的恶鬼,骇人的血梦……
却终只是微微摇头,怯声答:“……已忘了。”
他毫无征兆地猛然收臂,将她抱入怀中,慢声道:“跟在肖塘身边,锦衣玉食那么多年,有什么事能让你做噩梦?”
不等她答,却又突然低笑,接道:“是我忘了,岑家一门惨殁,你做噩梦也在常理之中。”
她偎在他胸前不动亦不语。
觉出他的手指在划她的脸颊,身子控制不住地一颤,继而又听他低声问:“你这一觉可睡得长。在营中问你的话,可想好了要怎么答?”
她嘴唇张了张,终于开口:“此是何地?”
他也不恼她的不答反问,只慢悠悠道:“丹州城内。”
她大大吃惊,竟没料到昏睡之时人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