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春雨破晓时(2)
子默自黑暗的梦中醒来,凉而薄的锦被覆在身上,如同茧一般,缠得她透不过气来。身上疼的四肢都似散开了架子,她强撑起身子,就着昏暗的烛火看了看四周,宫人们都垂手立在殿外。
四下里寂然无声,唯见窗棂里晨曦初现,照着案几上瓶中一捧玉簪花,洁白挺直如玉,香远宜清。
她伸了伸手,想要自花瓶里取下一枝花来,够了半天,却也如何也够不着。这面窸窣作响时,已经惊动了殿外侍候的宫人。
“娘娘,您醒了,奴婢等服侍您沐浴更衣吧!”宫女们鱼贯而入,捧着洗盥诸物,几位年长的嬷嬷,奉了止痛安神的汤药进来,跪请贵妃服用。
“娘娘,喝下这药,您会觉得舒服些的。”子默颦了颦眉,陡然想到这必是他赐给自己的避孕药汁,一时心下难免厌恶,也不多问,只是伸手接了过来,一气喝了下去。
转身只觉脑子里困顿又起,转身睡了下去,挥手命人都退下。这面心里含了悲与哭,隐隐夹着几分失落的痛,那药汁却是霸道,不一会竟然也死死的睡下了,半点梦魇也不见。
宫人们终于见贵妃安然过了这一夜,心中的担忧都放了下来,一时满殿里喜气洋洋,只等皇帝来日打赏了。杨清一早换了班,这时招了紫陌殿的宫人去问,心里却觉得隐约有几分不妥,至于哪里不妥,他又一下子说不上来。
子默这一觉睡下,便沉沉不知醒来。她身上原本还带着血腥的污迹,淑燕进出寝殿几次,后来想来还是应该先给贵妃擦拭了。她原本就在贵妃面前熟络,此时手中奉了银盆,这面才壮了胆子伸手撩了纱帐层层,才一看见床上人的身影,却猛然看见床边有鲜血溢出来。
“啊!……”她手里一惊,那银盆便掉了下来。这呼喊声极为凄厉,隐隐带上一种绝望的心惊。
杨清得报时,太医已经赶到了殿中。他顿足跳道:“都快些个,都快些个,陛下一时来了,见不得这样血腥的场面的。”
簪花春雨破晓时(3)
应天成早朝时只觉心神不定,他手上国事繁多,也不以为意。只想着一时下了朝,再去看她。这日议事极多,他亲自发了恩恤安抚陆浩天的旨意,当堂平息了朝野两派之间的争议。
这时快到正午,才罢了朝出来。宁王今日早朝时一直沉默,这时留下,两人说好一同共进午膳。
正举步出来,说笑间,便见殿外内官仓惶来报:“陛下,贵妃娘娘不好了。”
皇帝一步已经踏进槛内,宁王落后半步,听到这样一句话,他身形终于一顿,缓缓转身,忽然俯下用力揪住那内官的衣襟,声音嘶哑:“你说什么?”
那内官原本就是含元殿里的内官,一直跟在杨清身边。这时受了这样的差遣,见天子面露凶光,只吓得浑身发抖,如筛糠一样。
皇帝双目如电,冷冷的注视着自己,结结巴巴的答:“杨公公命小的来急奏,说是贵妃娘娘不好了,请陛下过去一趟。”
应天成手上一松,便转身欲要发足奔去。宁王在身后死死抱住了他,低声劝慰道:“皇兄,你先别急,既然杨清去了,自然太医也赶去了。臣弟陪你一块去,你千万保重身体。”
应天成心中急的就要跳起来,宁王的口气却是不慌不忙。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回转身来,死死的看着宁王。
他定住身子,耳畔仿佛听见她的声音,如同诅咒一般,她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她如此绝望的呼唤,隔着紫陌殿细沙轻拂的窗帷,隔着宫室重重,隔着那样多的人,隔着晨曦的曙光与金碧的琉璃铜雀,她辗转哀哭,那声音凄厉痛楚:“天成……天成……”。
她在呼唤自己,而他却不在她身边。她一直在唤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他却不在那里。他双眼发红,伸手死死的揪住自己的手足兄弟厉声吼道:“是你!是你们……是你们杀了她!是不是?”
宁王也不躲闪,只是任由他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他神色坚毅,似乎预料好了独力承受一切的后果。
簪花春雨破晓时(4)
宁王也不躲闪,只是任由他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皇帝忽然明白了他的意图,手上松开了他,正要不顾而去,却见宁王“扑通”一声跪下来死死抱住他的腿:“皇兄,当日我们踏着手足同胞的鲜血走到了这里,我笑着看你登上了九五之尊。你不要忘了,父皇的遗诏里那一条……不得专宠后妃,不可失国君之度!你亲自答应过我的!也答应过慕容雪!”
应天成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他脸色铁青的可怖,脚上奋力一挣,一把将宁王踢出了老远之外。
“应天宇,朕昨日对你说了那么多,无非是希望你能理解朕的心情。想不到,想不到……你竟然还是下了手!你哪里是为了父皇的遗诏?你分明就是要替慕容雪讨回一个公道!是不是?是不是!!!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朕?你这样逼我……”
他咬牙切齿说来,到最后竟然连话也哆嗦不利落了。回身便大步奔了出去,明黄|色锦袍卷起一阵香风,一众宫人在早已慌不迭的跟了出去。
他弃了龙辇,只身上了马,一路急驰而来。宫室远远在眼底掠去,他只觉心似要纠扯的滴下一滴滴血来,手脚冰凉的骑在马背上,死死握住缰绳的手不止的打着无休的颤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到底还是自己害了她!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便只觉嗓子眼里涌上一股腥甜之味,腻腻的,堵在那里憋的人啜不过气来。
终于到了殿前,远远望见杨清的身影,他翻身下马,方踏进门槛,便见宫人手里捧了一个满是鲜血的银盆走出来。他不由得回过头去,这回头一望,便恨不得自己这时便死去。
那么多的血,那么腥甜的气息……空气里氤氤氲氲的,都是她的鲜血……
他便这样冲了进去,殿中的纱帐早已层层撩起。到了床边,只见太医们都围着正在商议,乍一见皇帝,都慌的跪了下来:“陛下,殿中血污腥气重,您不可停留啊!”
他面色可怖,不理会任何人,只是一壁径直走了床前。俯身看去,见得她惨白的脸萎缩成一朵将谢的花,心口一动,两行热泪便滚滚落下。
相逢相失两如梦(1)
她闭目不语,面容安详的仿佛睡去。可他知道,她必然痛极了,她最需要他的时候,自己却不在这里……心里悔的不行,一只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贴上她的面颊,他轻轻附耳说了一句:“我在这里……”。
可她却不能应他半句,哪怕只是轻轻颦一下眉尖。他轻轻的吻上那细致浓密的眉宇,看那两扇长睫如同沾水的蝶翼,手上缓缓抚摸着,最后渐渐移到那颈子下的新月形伤疤上来。
“陛下,娘娘应该受了一种寒毒,微臣们方才取了今早奉药上来的药碗看了,那碗里有一股异香,应该是被人加了一味香料进去,这才引了陡然出血不止。”太医院院正倒是并不慌忙,沉着应答。
应天成这才看到她的下身小腹上扎了几枚银针,那针扎的极深,几乎要没入体内,只能见到一点光亮的针头。他俯身坐了起来,缓缓回头望去,俊逸的脸庞苍白得吓人,眼底尽是血丝,仿佛是一瞬间,焦灼憔悴得整个人都脱了形。
“她现在怎么样了?你有几分把握?”他一手扣了她的脉搏,只觉气息微弱,几不可见生机。
“陛下,这要看娘娘的天命如何了,这毒发作的太快,宫人发现的又有些晚了。适逢娘娘的月事之期,这便引了大出血。”梁太医老道圆滑,只将所有的成数,都推在了紫陌殿的宫人身上。
皇帝咬牙切齿,面孔几乎狰狞得变形:“很好!梁太医,朕居然能听到这样一番话。你……说的真是好!”
他缓缓环顾四周,在殿中诸人身上扫了两个来回,继而冷笑道:“朕也不妨把话说在这里,她若死了,这里朕便要这里封了做地宫,你们都好生恭敬着,去地下一同伺候她吧!”
宁王这时进了寝殿,见得皇帝如此神情,正待要劝,却猛然见得他眼光一闪,就势暴喝了一句:“来人!将宁王即刻拿下!”
相逢相失两如梦(2)
一时殿外的禁军便列队而进,宁王也不躲闪,直直立着,任由禁军上前来捆了出去。
临出殿门时,他只淡然说了一句:“皇兄,你固然爱他,但也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堂堂一国天子,天下万民之主!你看看,你现在为了一个女子,落魄成什么样子?臣弟自是有罪,但四哥你你却宁负天下人,也不可负她!你这个样子下去,她就是今日不死,只怕也活不到平安终老的一日!”
应天成听得浑身哆嗦,举手上前便扬了一个巴掌给他。他一怒之下出手极重,竟然生生掴的宁王口中吐了一口鲜血。
“滚!你……给朕将他带下去!锁在了天牢里,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叫人探视!”应天成仿如一头受伤的猛兽,一掌之后还是不能止住怒气,挥手只叫禁军赶紧将宁王带下。
“陛下,陛下!娘娘刚刚叫了您一声,您快过来啊……”。一直守着子默的宫人在一旁唤来,皇帝这才猛然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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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不想自己这番打算竟然落了空,心中不由的有些失落。他自此只当子默是红颜祸水,一时怨了自己不能痛下毒手,经了此事之后,想必再难下手。
这面皇帝大步凑了过来,只见子默从昏睡中醒来,整个人四肢百骸寸寸骨骼,都似碎成了齑粉,再一点点攒回来。她微微动了一下嘴唇,他不得不俯在她唇上,才能听清:“天成……”
“没有事。”他心头被撕开的痛,汩汩冒血一般的惨烈,嘴里只有笨拙的安慰她:“没事,不会有事的,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我哪里也不去了,只在这里守着你……”
一众宫人与太医都当场愣在了那里,天下再也无人能想到,当今天子竟然会以一个平民丈夫的态度,来对待自己深爱的嫔妃。有些眼浅的宫女,当下就抹开了眼泪,只为帝王这样的深情唏嘘不已。
相逢相失两如梦(3)
“恭喜陛下,娘娘的脉象已经好转,应该是下手之人落的份量比较轻的缘故。微臣这就开具一副补血的汤药,快快煎服了下去,应该就会平安过了这一劫了。”梁太医亲自上前探脉,一时只是喜不自胜。
应天成不可置信,自己再扣了一下她的手腕,这才舒展开了眉头。
“子默,你好好休息吧!朕在这里守着你,朕哪里也不去。”他牵过她的手,温柔的无以复加。
子默疲惫的阖上眼,眼窝中滚出一颗晶莹的泪水。她将头别过里侧,轻轻说了一句:“你走吧!陛下,我只想一个人好好安静的呆着。生死有命,我想我原本是可以活到寿终正寝的一天的。”
她轻轻挣脱他的手掌,而背心涔涔的冷汗已经濡湿了衣裳,虚弱的重新伏回枕上,掌心里只剩一点微冷的酸凉。
应天成心头大痛,呆呆的收回了自己的手。看她阖目睡下,鼻翼间轻轻煽动,长长的睫毛在面庞上扑下一朵浓重的剪影。
“子默,你竟然……不肯原谅朕了是吗?”
他并不是刻意要这样粗暴的对她,只是一时间情难自禁。他不知道自己的等候会不会是一场空,也不知道最终人去杳空时,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了这样的失落与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