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不但把项茹梅清理出来,而且还非常负责任地把她带到公社革委会主任面前,亲自交给他,然后再带着他领的那些“兵”走了。
这一次项茹梅没有办法再跟欧阳健在一起了,项茹梅现在所能做的就是要争取留在延安人民公社。项茹梅对带队的表示:自己就是要到最艰苦的地方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里比刚才那个公社离重庆更远,因此也应该更艰苦,所以她不打算回到前进人民公社,坚决要求留下来接受再教育。后来她果然留了下来,并且果然分配到全县最边远的这个公社的最边远的下山弯大队。但是她无怨无悔,只要能跟欧阳健在一个公社她就无怨无悔。
下山弯大队确实就是一个山弯。山弯也就是一个小小的峡谷。这里是大山的边缘,如果不看后面的大山,单看下山弯,倒更像是丘陵,因为大山在她的边缘突然分出两个隆起的土丘脉,两脉之间就是山弯,或者叫小峡谷。山上一条小溪正好顺山弯而下,在山弯的中央形成一个水潭,水潭呈橄榄形,两头窄,中间宽,潭的四周是茂盛的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植物得溪流的滋润,又将水潭庇护于自己的阴影之下。山里的老乡说,村子背后的大山是他们的父亲,山弯中间的小溪以及由小溪汇集的水潭是他们的母亲,有了父亲和母亲,这里就人烟不绝代代兴旺。许多年之后,当年的知青们再返回山弯时候,其中一个已经成为某某学者的老知青说:山民是懂得美的,并且懂得含蓄的美。按照这个学者的解释,山弯两边的土丘脉和两个丘脉之间的小溪,加上小溪在山弯中间形成的水潭,以及水潭四周茂密的无名植物,正好组成了一幅人间最美丽的立体图案,这个图案的名字叫母性。而她背后那座连绵的大山,如果恰好从水潭这里看上去,就是一个挺拔的棒棒。神了!
得益于父亲的庇护和母亲的养育,下山弯的老百姓生活倒也安逸。早年,这里的老乡是不种粮食的,他们靠山脚的毛竹和丘脉上的茶叶而富庶,并且他们发现,凡是能生长毛竹的地方就一定能够生长出上好的茶叶。毛竹是大山的儿子,茶叶是小溪的闺女。
下山弯的茶叶是野生的,不像家养的茶叶那样被人摆弄的跟城里面的冬青树一样。野生的茶树高大,采摘困难,并且牙头少,产量低。大约正是因为如此,老乡们对茶叶的采摘和加工都十分讲究。每年的谷雨一过,家家户户都要封锅,炉灶不能用来做饭了,而要腾出来炒茶。
采茶是女人的事,炒茶是男人的活。
谷雨前后的晚上,男人是不能到水潭边去的。女人在采茶的头一天晚上,聚集到水潭边,把自己脱的一丝不挂,然后用流动的溪水把自己洗净。如果哪个女人那天身上不干净,则她就要自觉地回避,回避的方式是往小溪的下游走五里地,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尼姑庵,女人就一直要呆在尼姑庵打杂吃斋,直到身上干净了才能回来。要是哪个不干净的女人混在干净的女人里面,或者哪个后生冒冒失失地在不该去的时候跑到水潭边,老天爷是要发怒的。老天爷一发怒,那一年的茶叶就会又苦又涩,卖不出价钱。
采茶是清早的事,必须就着晨雾才能采得好茶。野茶树高枝长,女人必须爬上树干,左手握住树干,保持身体平衡,右手挽一根枝条,把长满嫩叶的枝条弯曲送到自己的嘴边,然后咬下嫩叶,吐到胸前的篓子里。等大太阳出来的时候,露水退了,胸前的小篓子也正好装满,抖落出来放到锅里面,炒好之后正好二量。
早年下山弯的茶叶不论斤两,而论“锅”,一锅就是二两。
炒茶是男人的事。男人先在锅膛里烧一把火,这把火一定要烧透,烧到茶叶抖落进去的时候能听到磁啦一声。
炒一锅茶只能用一把火,绝对不能在往炉膛里面添第二把火,否则老天爷还是要发怒,老天爷这一次发怒是让炒出的茶叶有焦煳味,同样不能卖出价钱。
一把火烧到最旺的时候青叶子下锅,男人光着膀子,把头埋向锅底,双手不停地翻动,身上的汗水成了炒茶的作料。眼看着青叶子在自己的手里由脆发软,由青变黄,男人边炒边揉,叶子也由舒展缩成一团。直到火已经熄了很长时间,锅底也已经凉透了,身上也不出汗了,手中的茶叶又由软变脆了,一锅上好的野茶才出锅。
上好的野茶看上去是藏青色,表面是一层白色的雾状屋,老辈的说那是男人的精血和女人元气的结晶。这样的茶叶老乡是绝对舍不得自己喝的。如果家里有长辈,则在清明的那一天,用小溪的水在瓦罐子里面煨滚,弯上一壶,端给老人。老人喝了之后顿时耳聪目清,揭开茶壶盖,若能看见茶壶口子上面飘逸着两条青龙,一雌一雄,相互盘绕着直上屋顶,来年一定风调雨顺。
按照老辈传下的规矩,下山弯的野茶每年只炒十八锅,多炒一锅就要犯天条,因此下山弯的茶叶就非常名贵。据说长江边上的丰都最早就是因为下山弯的野茶而形成的。下山弯的茶叶担到丰都,一锅茶叶二两白银,茶商从丰都把茶叶贩到重庆或者是汉口,一锅茶叶二两金。
从下山弯到丰都要走九九八十一里山路。担茶是女人的事。每年清明一过,女人担着茶叶在前,男人背着毛竹跟在后面,要走九九八十一里山路赶到丰都。女人担的茶叶金贵,男人背的毛竹贵重,每节毛竹筒里面都灌满了清晨小溪的水。到了丰都,每卖一锅茶叶,都要陪送一筒溪水。下山弯的茶叶只有用小溪的滚水弯泡才能显现独特的味道。如果喝茶的是贵人,打开茶壶盖,马上就能看见两条青龙盘绕腾云驾雾,喝茶人必交好运。据说当年闹太平天国的时候,翼王石达开路过丰都的时候,不信这个邪,说拿什么水弯茶还不是一样,只要是开水就行,于是用江水冲了下山弯的野茶,冲好之后,打开茶壶盖,照样见到两条青龙,于是狂笑畅饮,得意非凡,但是下山弯的王家三叔不这么看,三叔回来说,他分明看见的是两条青蛇,而不是青龙。果不然,石达开入川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项茹梅他们来到下山弯的时候,这段历史已经被当作封建迷信在批判了。上面指示要以粮为纲,下令要在下山弯的上面修一个拦水坝,然后在山弯里面种水稻。野茶树也被砍掉,改种产量高的家茶。家茶沿着丘坡一行挨着一行,已经全部长成小半人高,可见破旧立新早在“文化革命”开始之前许多年就已经开始了。多年之后,项茹梅他们当年的老知青再回到下山弯时,下山弯人又炸掉水坝,砍掉家茶,努力恢复下山弯的原始模样,仿佛这里的老乡都成了哲学家,都在不断地实践着否定之否定的理论。
分配到下山弯大队的一共是七个人,三男四女,据说本来是六个人的,三男三女,配好的,为的是希望他们能够在这里扎根一辈子。既然要扎根一辈子,当然要开花,还要结果,所以就必须男女搭配好,不能破坏下山弯的阴阳平衡。下山弯已经够惨的了,再也经不起破坏了。果然,下来的七个人很快就分成了三对半,这个“半”当然只能是项茹梅,因为只有项茹梅比他们都小一拨,那时候小一拨就好像小了不少,既然小了不少,当然也就没有办法跟他们相配。再说项茹梅也绝对不会跟他们相配,因为这个比他们小一拨的小丫头心里面已经有人了,这个人就是欧阳健。
第一章 延安公社
5
延安公社共有三个大队,分别叫做南弯、北弯和下山弯。三个大队从南、北、东三个方向围着大山。这座大山从下山弯看上去象是一座孤零零的冲天石柱,其实她是一条长长的山脉,是一条像土丘脉一样的山脉。但是比土丘脉高许多,宽许多,更长许多。事实上,这个山脉一直往西是没有尽头的,她一直连绵到青藏高原,哪里算是头?
山脉没有头,但是她有尾,她的尾巴的末梢就是下山弯。下山弯要是再往东就是湖北了。下山弯在山脉的最东面,按道理应该叫“东山弯”才对,但是她就叫下山弯。至于她为什么叫下山弯而不叫东山弯,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不仅项茹梅他们当年上山下乡的时候没有人能够考证出来,就是那个已经成为某某学者的老知青在许多年之后荣归故里的时候,非常希望能给凤凰卫视纵横中国节目一个合理的说法,但最终也没有能够如愿。
由于尾巴末梢伸的比较远,下山弯的位置相当于“丫”字的最末端,到上面两个端点都蛮远。沿着“尾巴”往西南方向走二十里是南弯,公社就在南弯,就是那天他们来的那个地方。沿“尾巴”向西北方向走二十里是北弯,北弯就是欧阳健插队的那个地方。南弯和北弯之间隔着一条“尾巴”,从北弯翻过“尾巴”就是南弯,所以北弯的人从来都不到下山弯来,北弯的人要是出山就直接翻越“尾巴”去公社,而不会绕到下山弯来。翻“尾巴”虽然路难走一些,但是只有十里路。谁都知道,走十里山路总比走四十里平路好,况且所谓的“平路”也并不平坦。现在项茹梅在下山弯,而欧阳健在北弯,其实从下山弯到北弯也就是二十里地,天气好的时候,比如刚好雨过天晴的时候,站在下山弯的土脉顶上,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北弯的炊烟。事实上,项茹梅就经常站在那里向西北方向遥望。遥望那若隐若现的炊烟,和那炊烟下面隐藏的人家。
一转眼,项茹梅来下山弯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里主要就是跟着老乡翻茶叶地,翻茶叶地的作用相当于大田里锄草,只不过大田锄草用的是锄头,翻茶叶地用的是钉耙。按说翻茶叶地是力气活,对刚刚满十六岁的城市女孩来说应该不算轻,但是项茹梅从小就不是娇生惯养,再说这翻茶叶地本来就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老乡们对翻茶叶地好像并没有什么积极性,本来就是糊差使,干一会儿说一会儿笑话,所以项茹梅并没有觉得多么吃力。到月底评工分的时候,其他女知青都是评了六分工,她年龄最小,居然还评了八分工。
老乡给项茹梅评八分工的主要原因还不是她比别人多干了什么事情,主要是劳动态度。项茹梅干活除了从来都不叫苦之外,三个月里她一次都没有请假是一个重要的原因。生产队没有星期天,谁要是有事,跟队长打个招呼,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不记工分就是了。除了项茹梅外,其他几个知青基本上一到星期天就请假,就是没有什么事情也请假,或许他们还是以为这是城里,还要休礼拜天,所以,相比较而言,老乡们就认为项茹梅劳动态度最好。
其实也不是项茹梅劳动态度真的比他们好,而是因为项茹梅根本就没有什么地方去。其他知青都有同学在南弯或者是北弯,他们休息都有地方跑,只有项茹梅一个熟人都没有,就是休息也没地方去,既然没地方去,还不如跟老乡们在一起,跟老乡们在一起不寂寞,而且能挣工分。虽然一个工分没有多少钱,但是项茹梅是坡坡屋出来的,懂得钱的金贵。
要说项茹梅一个熟人没有也不确切,至少她是认识欧阳健的,只不过欧阳健可能并不认识她。项茹梅也想过去北弯,如果她去北弯,那么她就能够见到欧阳健,只要能够见到欧阳健,或许她就能跟欧阳健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