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迷风一挥袖,屋角古琴随手势落于黑袍之上。寂寞的七弦,弦弦响动。
弦声里青袂仰起脸,听到师父说:〃那不是你,青袂。写这歌的人,在你生出来很久很久以前就已死了。他不认识你,不会在诗中写上你的名字。汉人的字太难,我不想再教你了。青袂,你还是去爬你的树吧,快活一天是一天……我不会弹这首歌的,因为那不是你。你记得,写歌的人,他已经死了。〃
青袂垂首拾起被拂落的破书,想溜出草庐。突然她听到师父呵呵地笑起来,琴音忽振,徴弦响了两声,似凤唳鸾鸣。琴谱说徴弦用五十四丝,万物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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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九 圣女(6)
师父再也不看她,他仰头闭眼,青袂站在门口,只看见瘦削脖颈上的硕大喉结与一部长须,止也止不住,簌簌颤抖。然而琴音在他手下奔涌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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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唱另一首歌给你听好么。〃黑袍男子说得很平静,随后他低低吟唱,〃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与青不是一种颜色么……青袂嗫嚅着,没敢问。师父的嗓子又沉又厚,在琴声下,像吹过树梢的萧萧夜风,是这样好听的男人声音。他指端淌出宁静安详曲调,脉脉如水。青袂听着师父的歌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难受。
歌里唱的是一个穿着绿衣服鹅黄裙子的女子吧?她一定很漂亮。这该是一支快乐的歌啊。
青袂悄悄溜了出去。她害怕掉下眼泪来,惹得师父责罚。无论何时她得牢记她是不能哭的人。她撒开两条长腿向山上奔去,踏碎一地木叶。
师父的琴与歌继续蔓延,山谷中薄灰雾霭因此而波动。
青袂拼命地跑,她有赛过野鹿的脚程,翻山越岭只作等闲。她曾在闪电劈过天空一刹攀住喀都什巉岩,雷声尚未响起,女孩双足已站在峰顶。青袂肩胛像生着无形的翅膀,当她奔跑起来,便是一道光。
可是她怎样也甩不掉那声音。悠悠沉郁的男人歌声穿越漫山岚雾如影随形,生禀异赋的、轻灵如羽的少女逃不出去,它步步紧钉在她背上。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师父,你为什么这样不快乐。
青袂用力蹬地,身子凌空掠过一大丛紫荆棘,衣摆飘扬似一只飞鸟。她在半空中捂住双眼。师父的歌,她听不懂。听不懂,为什么还是这么伤心。
青袂拥有电光般的速度。但师父的歌,比光还要快。他的悲伤永远先于她的懵懂而抵达。
她终于跪在喀都什山顶那棵古木之巅,在这里师父听不见她了,青袂将自己藏在密密树叶里,向着天上鸟群伸出双臂,呜呜哭出声来。
〃鸟儿,鸟儿,你们知道吗,我心里好痛啊。〃少女的哭泣飘散在崇山峻岭间,落入弥漫着深雾的峡谷,青袂抬头望着翱翔白鸟,呆呆地说,〃鸟儿,什么时候我和师父才能像你们一样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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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十 绿衣
十 绿衣
没东西吃的时候我就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要是连睡也睡不着了,我就弹琴。
我抚摸着我的琴。早就不指望它赚钱啦。即使在盛世,也没多少人愿意花钱听一个老头子唱曲,江湖上以抛头露面为生的,有的是年轻标致的姑娘们。何况到了这时候,老板说的没错,拿着钱能买什么,能买回命来么?
唉,我只是想弹琴罢了。一个早该入土的老废物,这辈子除了抚弄七根弦,也不会别的。
我就悄悄地在墙角爬起来,将琴横放于膝。琴啊琴,我真是个没用的废人,就连你一具木石无情之物,错跟了我,可也连累你受了多少磨折。你本来是多么辉煌,金色的徽玉色轸,紫黑漆身隐透绛红光彩,像全盛的牡丹花瓣,像美人唇上胭脂。人说琴者本为文士清玩,似乎不穷、不愁、不苦就不够清,活该埋没在山林风雨中,心寂历似千古,松飕飗兮万寻,使那不得志的才子听了,泪淋浪以沾襟。可我的琴,你本来是多么雍容富丽。就是不懂行的人见了你,谁不赞一声世间名器,你的光彩难掩难藏。
可是你现在落魄啦,跟错了人,终于也到此地步。就像一柄锈死在鞘里的宝剑,你的光芒是再也没有了。这是你自己选的不是么,琴啊琴,我知道,其实我不是你的主人,一直以来我都只是你的选择。
那你就继续陪着我吧。真好笑,看你现在的样子,和我也真是天生一对儿。一个老不死的废人与一把破柴禾,咱俩就做个伴儿吧。
我抚摸着它。我有几个月没洗过澡啦?我都这个样子了,还要干净做什么呢,洗得再一尘不染,这具肉身啊到头来还不是埋在土里。只可惜了我的琴,天天抱在胸口,也蹭上了一层油泥。尘土、汗水与皮肤的碎屑,将它通体裹得乌光油亮,摸上去直粘手。
真脏啊。我的琴,终于跟这个世界一样,变得这么脏了。
我抠了抠指甲里的黑泥,拨动七弦。低沉的琴声响起来。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我可没敢唱出声,疯了,想找死么。现在我也唱不动了,一个三天吃了半拉馒头的人,还唱什么歌。睡不着的时候,有琴声,也就够了。
七根弦在污秽的指尖下颤抖。我的琴,怎么听起来,你好像也在哭。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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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哭是么。你哭吧。我知道你早就想哭了。
你想起了她,我知道。那段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啊,它是回不来啦,如今这世上就剩下咱们俩。我的琴,你哭吧,好好地哭一场吧。
〃老头儿!再吵把你那破木头劈了烧火!〃
大兵一拳砸在桌上,吼道。这孩子真蠢,眼见就绝粮了,还不知道省点力气。好吧……琴,你闭嘴吧。咱们惹不起那帮孩子,你瞧他的拳头,一只手就能把我这身老骨头撅成两段。咱不招他们,你知道我最害怕打架的。我怕死。
我和我的琴乖乖地闭嘴了。大兵犹自气愤:〃国难当头,还只知道号丧!你还是人吗?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老头儿,别给脸不要脸!〃
我躲得远远的,点头哈腰:〃是,是,军爷。再也不敢了。〃
唉,琴啊,他们听不懂。亏得不懂,否则咱俩怕不是要遭殃了。我抱着琴直向半片麻袋底下蜷去,暗自庆幸。
那身披铁甲的莽孩子可听不出来,出自诗三百邶风的《绿衣》,绝非什么忧国忧民之作。国难当头,我依然弹着这一首凄凉而缠绵的靡靡之音,它讲的是一个男子,在思念他的亡妻。
细葛复粗葛,寒风仍透衣。我那逝去的妻子啊,没了你,还有谁能体贴我的心呢?
万一大兵竟听懂了,我想挨打也是我活该。
贪狼血光已淹没紫微。国难真的当头了。
而我是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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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十一 云霄(1)
十一 云霄
后来师父再也没弹过这首《绿衣》。那悲哀到琴弦似要滴出眼泪来的曲调,在青袂的记忆里,他就只奏过这么一回。
后来,师父越来越沉默。青袂长大了,师父就不愿意再跟她说话了。
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哄着她,亲手喂她吃饭,放一整夜的烟花给她看了。
青袂去喀都什峰的次数越来越多,笑容越来越少。时常她在树顶上抱紧自己双肩,一坐便是一整天。看着夜空由黑转亮,赤霞熊熊烧起来,然后逐渐冷却熄灭。漫天的云,漫山的雾,这个世界像白茫茫的大海,将身淹没。最后连云雾也没有了。一片漆黑。连鸟儿也看不见,它们飞了一天,累了,现在都回巢去睡觉。青袂倚住一枝树杈睡去,又醒来。少女拂开一身长发……那么浓密的、及踵的发丝,密密层层将她裹住,一只黑色的茧。初醒时分人总是惘然,女孩伸着懒腰,以为自己在草庐竹床。可是怎么这么黑,师父睡觉从来不熄灯火的,怎么看不见他窗口的光亮呢?
然后她发现这不是家。师父不在这儿。她是独自一人睡在高山之巅,千年古树上,像只孤独的鸟。
青袂站起来,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缠住长发,使她的衣袍不能飘舞。头上满天星斗,脚下苍茫山谷,这一刻她是高高地站在整座山脉最顶点。黑夜如无边无际的巨大翅膀,在她身后寂静地展开。九万里风鹏正举,如此壮阔。
可是师父不在。那些鸟儿也不在了。
壮阔无涯的黑暗里,只剩她自己。
青袂又哭了。最近她总是哭,当然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对于萨卡圣女,眼泪是一种罪,也许整座折翼山中只有这棵老树知道这女孩流过多少泪。它在她脚下温柔地叹息,树叶儿起起伏伏,承接住每一滴淡绿泪水。
师父有没有看出来呢。青袂眼睛的颜色,越来越深了。如同酿水为酒,眼泪让这双淡漠的浅碧色的眸子日益浓烈。咸涩的滋味侵染了她。
师父知不知道呢?那有着不沾片云的青空般凉薄眼睛的女孩她的双眸已不再透明。它们变成一对埋在地下的绿宝石,黑暗里发出灼灼艳光,有如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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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十一 云霄(2)
那身穿黑袍的、冰冷的男人不会看到。十八年过去,在他的琴声里,世上最干净的一双眼睛,早已中了毒。
现在她有个怪癖。睡觉的时候,总是抱着一只水晶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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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的是水晶吗,其实她也不懂。山野中长大的少女一件青袍度冬夏,她身上没沾过任何金玉佩饰。但师父说过,纯粹的水晶是世上最清澈的东西了。
水晶就是这个样子吧?青袂侧身躺在竹床上,看着怀里那个圆转如意的、透明的晶体。它比她的头颅还大,通体明净无瑕,球心中央冻住一只展翅飞鸟。
多美啊。青袂的手指顺着球体表面慢慢滑过,她迷恋地望着它。那只浑身没一丝杂色的雪白雪白的鸟儿,眼如点漆,鲜红小嘴半张着似要唱出美妙音符。这种名叫云霄鸟的禽类,即使在折翼山也是难得一见的珍物。
这个世上,没有人比青袂更了解那些飞鸟了。她天天看着几千几百双翼翅同时飞翔的壮美,可是云霄鸟,十八年来她也只见过三次。
她被它的歌喉吓到。识字不多的萨卡女孩穷尽想像,也无法描述那种声音。像风,像水,像落日沉没在云海里一刹,最后的一声嘶鸣……可是云霄鸟的歌比这些美上一万倍,是的,甚至比师父的琴声还动听……
她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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